银笙在奚秋弦的床前陪了他一夜。
没有人知道她在那夜做了什么,次日一早天淑进屋时,却发现他的枕边放着一本巫山剑谱,而银笙,早已不在。
天还没亮的时候,银笙便悄然离开。她牵着瘦马,回望了隐于云间的神狱一眼,便上马疾驰,很快消失在茫茫水雾中。
据天淼讲,回到巫山后,他的父母便带着人马外出寻觅良医去了。他与天淑只能以汤药维持着阿弦的生命,但那样微弱的呼吸,或许随时都可能停止。
银笙走得决绝,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阿弦死。
她可以跟哥哥一起赴死,却无法接受阿弦的离开。也许,这就是之前从未意识到的区别。
她开始了昼夜不息的奔波与寻找。江南江北,山野市镇,银笙在人海中穿行打探,希望能找到想找的人。朔风扑面,飞雪凌乱,她却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困乏,只是不停地来往于各个地方。除了仅有的一点休息之外,她舍不得稍微的停留,她甚至开始害怕黑夜,也开始害怕日出。因为那就意味着一天又已过去。
时间对于她来说变得尤为珍贵。
拖着疲惫的身子,她终于再次来到了雾渡坪。
此前她已穷尽心力体力,却丝毫打探不到神医的下落。陷于绝境的银笙,牵着同样劳顿不堪的瘦马,吃力地走回了那片山野。
草木被焚的痕迹依旧存在,枯黄焦黑。那堆废墟也无人打理,只有河岸边采萍的坟墓边散落着残破的杯盏,几枚纸钱在风中飘飞。
银笙走上前去叩拜,将那坟上的枯草清除了些,便牵着马转往不远处的那座山丘。山路湿滑,荒草蔓生,处处皆有荆棘,银笙跌跌撞撞爬到半山,眼前便是那个幽深的山洞了。
当日,她与阿弦便曾藏身于此。
洞口杂草丛生,她探身而入,沿着洞壁慢慢往里走。与之前见到的景象一样,这山洞石壁间依旧长有细草,幽幽蓝蓝的光从细草顶端映出,就像是无数萤火栖息于此一般。
她一边走一边打量,发现有一些蓝草已被折断,只留下半截茎叶。银笙的心不禁一震。
转过一个弯,前方渐渐开阔,石壁上的蓝草却渐渐稀少,即使有伸展而出的,也是极为细弱,几乎没有光亮。银笙行进更为艰难,她扶着洞壁小心翼翼地往前,忽听前方有人沉声道:“不要去碰石壁!”
她惊立于洞壁边,只见有个背着竹筐的人站在对面的角落,有浅浅的蓝光正从他的竹筐中泛出,映着嶙峋的山洞。
深目高颧,形容清瘦。一身褐衣,神情冷淡。
“神医!”银笙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神医瞥了她一眼,转过身继续采摘洞壁上的蓝草。银笙奔上前去,忽地跪了下来,急切道:“请前辈去巫山救救阿弦。”
他还是不说话,银笙攥着他的衣衫下摆,悲伤道:“阿弦毕竟是您的师侄,他已经奄奄一息,连知觉都没了……”
神医怫然回头:“他是不是又做不自量力的事了?”
银笙含着泪道:“或许在神医看来他是不珍惜自己,但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那样。”
“当日我将他的内力封存起来,就是不想让他再涉足江湖,难道他没了武功还去以身犯险?”
银笙一怔,“封存?可我们以为您将他的内力都废去了,所以我后来便以自己的内力贯注于他体内,希望能让他恢复……”
“糊涂至极!”神医怒道,“他的内力一直都在,只是被我化散。我是想等他休养好之后再行疗治,若是他在虚弱之时再次强行运功,内力奔涌不息,他这样的身子怎么承受得住?”
银笙沮丧,神医来回踱步,她只得抬头祈求:“但现在事已至此,只能请前辈去救他一命了!”
神医不语,银笙急道:“如果前辈是因为我害死了采萍而迁怒于阿弦,我可以接受前辈的任意处置!”
老头望了她一眼,冷笑道:“我没了徒弟,以后这守山采药的事就由你来做,怎么样?”
银笙怔了一下,旋即叩首道:“只要您能救活他,我可以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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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破旧马车疾行往南,神医最终还是随银笙去了巫山。
高氏夫妇原本请了数位名医,但都束手无策,听得神医来到,自然是惊喜异常。老头儿踏足神狱后负手疾行,不往别处看上一眼,径直到了奚秋弦住所。
银笙等人想要跟进去,他却把门一关,冷淡道:“闲杂人等在外等候。”
众人不敢造次,只得静待在门外。这一等,竟不觉过了半天。临近黄昏时,神医才疲惫地走了出来。银笙急忙上前询问,他沉着脸站在檐下叱道:“你们明知他内力不足,却还让他耗尽元气,这岂不是等于将他往死路上赶?”
天淑不乐意道:“是少爷一意孤行,瞒着我们独自去救她……”
银笙垂下头不语,神医哼了一声,“我怎么从不知他是这样的痴情人?跟他父亲一样傻!简直是无药可救!”
“前辈您答应过我会救他的!”银笙一惊,急忙抬头。神医冷冷道:“我在这待上三天,若三天还无好转,你们就不必再心存侥幸了。”说罢,也不顾众人面面相觑,又重新返回了房中。
银笙越发心焦,此后她便索性守在了门口,直至深夜都不愿离开。
日落日升,第二天清晨神医抛出一张单子,要求天淼在半日内找全上面列举的所有药材及药引。天淼急匆匆带人下山,待到中午时分才飞奔赶回。
这一整日神医还是不踏出房间半步。
第三天银笙忐忑不安地端着汤药送去,才见神医正伏案翻看医书。而奚秋弦依旧闭着双目,手臂穴位间刺着的银针在微微颤抖。她呆呆地站着,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比之前似乎更憔悴了些。
“给他喝药。”神医略显疲惫地挥挥手。
银笙捧着药碗坐在床边,舀起一勺汤药慢慢地喂他,但奚秋弦还是抿着唇没有反应,药有一半都未能喝下。银笙无奈地替他拭去唇边的汤药痕迹,见他的手臂都露在外面,不禁轻轻地摸了摸。
“前辈,阿弦这样不会着凉吗?”
神医抬头瞥了她一眼,“他现在冷热都不知,你担什么心?”
“他虽不知道,但身体会受不了啊。”银笙忧心忡忡。
“你先不用想这些,等到明早若还是毫无起色,我也不会再留下去了。”
银笙心头一沉,不由自主地侧过脸望着奚秋弦,他还是持续着那种微弱至极的呼吸,若不细看,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一切都已静止。
她低下头,指尖与他相触。可是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之意。
这天晚上神医出去休息,银笙趁着天淑天淼还未来,便偷偷溜进房间。她跪坐于床边,握着奚秋弦的手一遍遍轻轻叫他,见他还是一动不动,便又拿起一直放在他枕边的剑谱。
“阿弦,我读给你听好吗?”她伏在床边,小声地问着,又翻开第一页,念了起来,“楚山千叠浮空,楚云只在巫山住。鸾飞凤舞,当时空记,梦中奇语。晓日……这后面两个字读什么?你教我好吗?……阿弦……”银笙慢慢垂下头,望着扉页上的词句,眼泪晕开,那一个个端正的字迹变得模糊不平。
天淼到来的时候,从房门口望到银笙跪坐的身影,她还在以带着鼻音的声音念着读着。天淼没有进屋,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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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亮起,神医便过来了。推开门,见银笙竟趴在床边睡着了。他沉着嗓子咳了一声,银笙惊觉醒来,神情慌乱。
“怎么了,前辈?!”她急急忙忙地想要站起,可双腿发麻,竟又跌坐了下去。
“最后一次施针。”神医面无表情地取出银针,迅疾下手。银笙见针尖扎进奚秋弦肌肤,便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头,似乎替他受着痛楚。
神医坐在床前,双指捻着银针尾端,迅疾轻快。那一根根银针随着奚秋弦的呼吸微微起伏,神医凝神深吸,忽然间指动如风拂杨柳,十数枚银针竟齐齐颤动,甚至连快慢高低都几乎一模一样。
银笙屏息看着,起先银针颤动齐整,渐渐的,自上而下起了变化。时快时慢,时动时静,每一枚银针似乎都有了各自的生命,在同一时间释放出不同的力量。
神医伸出一指,点于奚秋弦眉间。运力之下,他原本细弱的呼吸忽变得急促沉重,胸口在不断起伏。银笙内心惊恐,但只能按捺着担忧静候一边。
神医的手指也开始微微颤动,而此时那些银针的震动幅度渐渐变小,一根根笔直上扬,仿佛即将跳出穴位一样。神医紧闭双目,触及奚秋弦眉间的手指猛一发力,只听萧萧声响,那些银针竟齐齐飞出,直刺透床幔,深深地扎进了墙壁之中。
银笙震惊不已,神医忽而收手,摇晃着身子后退一步,跌坐于床边。她急忙上前搀扶,神医却一摆手,吃力道:“我已尽力。”
她怔怔地转过脸望着奚秋弦,他的眉心有一点发白的痕迹,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变化。刚才那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息,又回到了之前那种状态。银笙缓缓坐在他身边,看上去竟是异乎寻常的平静了。
或许正是为了不至于太过失望,才一直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抱有太多的憧憬。
她这样想着,但心里却还是酸涩难忍,沉得几乎喘不出气来。
神医低声道:“他伤得太重,心脉受损尤为严重,若不是之前一直以良药维持着,只怕都活不到现在。”
银笙掌心冰凉,但还勉强笑了笑,哑声道:“老前辈,谢谢你了。”神医喟叹一声,没再言语。
银笙将奚秋弦的手指扣在指间,他的手虽然不甚温暖,但此时与之相握,就像那夜两人初次亲吻之后,她拂过他手指的感觉一样。
这双能抚琴弄弦的手,她想一直握在掌心。当时的她,是怀着这样小小的,却又神圣的心愿的。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又淡忘了这念头,变得不再想要依赖他,不再想要与他同生共死了呢……
她紧紧抿着唇,聚积于心底的悔恨之泪蔓延而出,仅一瞬,便滴落在他指尖。
眼泪沿着他的手指慢慢流下,直至融进两人相握的掌心。这个时候,她却惊讶地感觉到他的手指似乎微微搐动了一下。
很轻微很轻微的,如一丝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
但是她还是惊呼了起来。“阿弦!”银笙一边喊着,一边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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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一连十天,神医又忙碌不断。银笙一直留在房中,眼看着奚秋弦的手指从开始不由自主地颤动,到慢慢地可以弯曲。再后来,也不知是哪一天的清晨,银笙打开窗户的时候,一回头,竟见他微微地张开了眼睛。
时间在这样的境况下流逝得格外迅速。不知不觉间,她到巫山已有一个月了。期间她曾请求天淼托人去看望哥哥,那人回来后转交给她一封书信,哥哥告诉她一切尚好,叫她不需担心。
银笙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望着躺在床上的阿弦。他虽然已经睁开了眼,但不知是否受伤过重的缘故,直至今日,银笙就站在他面前,他都未曾说过一个字,甚至没有真真正正地看过她一眼。
他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苏醒了过来,却只是一个躯壳。
喂他吃,他不会咀嚼,喂他喝,他不会吞咽。银笙尽心尽力地服侍着他,但是奚秋弦却始终怔怔,不言不语,无怒无喜。
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窗外的树梢上隐隐有了新绿。神医在这里待了许久,准备要回山采药了。天淼私下问他少爷会不会一直都这样,他只道,看他自己,若清醒不来,就是活着也是白费。
天淼不解其意,但也没敢将此话告诉银笙。
银笙似乎不以为意,每天都很忙碌,直至听说神医要走,她才好似慌乱了起来。她追到门口的时候,神医已经背着行囊准备下山了。银笙苦苦求他,“阿弦还没有真正恢复,前辈就这样不管了吗?”
“该做的我已经都做了,再留下去也没有意思。”
“您不是还说要让我守山采药吗?只要您再多留几天,我便去帮您采集蓝草。”银笙急得没法,竟拦住了神医。老人摇头道:“你这个笨丫头去了也是添乱,我还是依靠自己吧!你留在这里,他还离不开你。”
说罢,拨开银笙的手,顾自背着包袱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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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笙失魂落魄回到房间,浅白色帘幔为微风吹起,飘飘摇摇,好似重重叠叠的花。窗外是金亮的阳光,明艳的碧叶,但房中却始终凄清。
奚秋弦躺着,静静地望着床顶,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银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依照神医以前交待过的那样,来到床前托着奚秋弦的后腰,费劲地让他侧转了身子。
原先在这之后,应该是要用银针刺激他后背的穴道。可是现在,她撩开他的衣衫,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针眼,越发觉得苦楚。
“阿弦,你很痛,是吗?”银笙哽咽地说着,轻轻摸着他的后背。“痛就说话,哪怕喊出声也可以……阿弦,为什么你不说话了呢?你以前跟我说过的话,开过的玩笑,都忘记了吗?”
银笙哭了,慢慢脱掉靴子,躺在了他背后。奚秋弦还是背朝着她,一动不动地侧卧着,呼吸平稳,完全没有反应。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可是我现在只想听你说说话。你已经很久都没有理我了。”银笙流着泪,抑制不住地心酸,伸出双臂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他的身子几乎形销骨立,虽已是初春,银笙抱着他,却觉得还是没有一丝暖意。她紧贴着他的后背,似乎是想以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她感觉到了他心跳的声音。
“阿弦,我想你了。”她低着头,抵在他后心之上,紧紧地,任由眼泪流下。
朝里侧卧的奚秋弦依旧睁着双眼,这些天来,他的眸子黯淡无神,再也没有以前的明亮波光。如一潭已经即将干涸的池水,颓败荒废。而此时,这已经枯竭许久的眼眸里,慢慢地泛起雾气,在银笙没有察觉的时候,有浅浅的泪痕自他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枕边的剑谱上,很快便洇散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为毛写到一半觉得俗得不能再俗了,⊙﹏⊙b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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