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小春和李青足足磨蹭了两个时辰才回到山上。
到了山门口,小春让李青把她放下来。
“行了行了,已经到了。”
李青微微弯□,小春跐溜一下从他背上滑了下来。
她绕到李青面前,背着手,低头踢了踢地上的石子,犹豫道:“那,那走啦。”
李青:“好。”
小春撅撅嘴,又晃荡几步,还是没有离开。
她没说话,李青也没说话。
半响,小春抬起头,偷偷看李青。李青魁梧的身躯夜幕之下岿然不动,他神色很平淡。小春想起从前,忽然开口道:“的真身……”
李青:“嗯?”
小春想了想,道:“从前变过剑的,还记得么?”说完,她马上又反应过来,道:“算了算了,肯定不记得了。那……”
李青不知道她想问什么,一直安静地等着。
小春道:“的真身,是指……做剑的时候,一直都是一个样子么?”
李青静了片刻,缓道:“若指的是的原身,的确是一副模样。”
小春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她之所以想到这个问题,就是刚刚她偷看李青的时候,李青平静的脸总让她想起从前的那柄青黑阔剑。
之前李青神智不全的时候她还没有什么感觉,而现完全恢复了的李青,总让她联想到那柄剑。
那剑同现的他太像了。
同样巍峨,同样沉默。
也同样拥有那份让小春忍不住低下头、轻缩脖颈的深沉。
小春久久不语,李青微动一下,低声道:“怎么了。”
小春摇摇头,摇完了才反应过来李青看不见,又补充道:“没啥。”
李青嗯了一声,两又安静了。
过了一会,小春嘻嘻地笑了一声,轻声道:“想来也是。”
李青:“什么。”
小春努努嘴,道:“同那剑真像。”
李青:“……”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想要不要同小春说,他同“那剑”不是像,而是他们本就是一体。想了想,李青还是没有说。
小春拍拍衣裳,道:“好了,天色不早,得走了。”
李青:“好。”
小春转过身,李青忽然道:“明日,来找可好。”
“嗯?”
纵使李青一直是面无表情,小春也从他脸上看出些紧张来。
“明日……”李青低声道,“明日再找,可愿意。”
小春红着脸,微乎其微地嗯了一声。
她转过身,三步一回头,朝山门走去。
李青站她身后,一直站到他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才顿了一下脚,化作一股剑风,呼啸而去。
小春蹦蹦哒哒地朝着自己的小屋走去,一路上满脸傻笑。
夜已经很深了,剑阁也从来没有守夜的弟子,所以这一路走来,整个山坡都静悄悄的。
小春无意识地轻声哼着小曲,晃晃荡荡地回到居住的山崖,刚一进院子,她立马僵住了。
夜幕的尽头,山崖之边,一个黑色的影端坐小院中的石凳上。
那一刻,那道影就像是一把无形的长剑,温柔又果断地斩断了那个本不该出现的梦境。
小春觉得有一口气卡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黑暗中,传来卫青锋低沉的声音。
“站外面做什么,进来吧。”
小春小手不由自主地握一起,慢慢走了进去。她来到卫青锋两步外,又站住了。
卫青锋正擦拭断涛剑,剑身月色下泛着冷冷的青光。卫青锋的手很稳很稳,剑他的手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
“大师兄……”
卫青锋转过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为何低着头。”
小春有些难过,她只觉得自己好似没脸皮直视卫青锋,死死地闷着头不说话。
卫青锋静静地看了她一会,低声道:“夜里凉,回房休息吧。”
小春两手掐一起,相互抠得生疼,她没有动,张嘴闭嘴好一会,最后也只道了一句:“大师兄……错了。”
卫青锋缓缓摇了摇头。
小春:“下——”
“小春。”
还没等小春说完,卫青锋便打断了她。他低声道:“既然不认为是错,又何必认错。”
小春身上轻轻一颤,哑口无言。
卫青锋将剑锋收鞘,站起身,道:“回去休息吧。”
小春还是没有动。
夜幕中,薄芒山寂静无声。
枉然间,卫青锋忽然沉声低喝:“叫回房去!”
小春被突如其来的一喝吓得浑身紧绷,可她还是没有动。
卫青锋脸色极为难看。
从很小时起,小春就不曾见过卫青锋这般的神色,别说这样凶,这几年来,他连高声对她说话都不曾。
可小春无法怪他,她只怪自己。
但就像卫青锋所说的一样,既然不认为是错,又怎么认错。
不知过了多久,小春紧紧握了一下手,然后猛然抬起头来。
月光下,这个小姑娘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卫青锋看着她的神情,蓦地僵住了。
“大师兄。”
“回去……”
卫青锋背过身。
小春脸色惨白,“——”
“回去!”
许是薄芒山的夜风,让那不动如山的男的话语,竟然带着些微的颤抖。
小春看着他深沉的背影,她年岁不大,可对那道身影的憧憬,却已占了半生。而现,她要说出那注定会伤及他的话语,想到这,小春的脸色更苍白了。
可她不能不说。
今夜的月格外的清冷,那份冷冰冰的寒意鼓起了她的勇气。
她有一种感觉,如果现不说,那她永远也说不出口。
“他没变。”小春轻轻开口,“大师兄,他没变……”
夜风轻轻地吹,寂静的天地间,只有薄芒山谷,默默注视着枯崖上的两。
身后扑通一声。
卫青锋身子瞬间僵硬。
小春跪地上,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自小到大,陆小春从不曾这般他面前流泪。
“大师兄,知道对不住,可放不下他。”
放不下过往,放不下岁月,放不下幽风碧潭,也放不下青山明月。
当夜深静的时候,偶尔入梦的,总是当初那个顶着太阳给她当床的傻子。
“求了……”小春仰头看着高高上的卫青锋,哽咽着。“求了,大师兄,求了……”
只是一句求,听卫青锋的耳里,就那样卸去他浑身的力气。他抬头,看着天际的明月。那月寂静、幽深,远远的也像是遥望着他。
“求什么。”卫青锋低低开口。
小春哭弯了腰,什么都说不出。
卫青锋低语,好似对小春说,又好似对着那轮明月说。
“年少成名,当时只觉前路空空如也。每次让出一步,都对自己说,这里更值得。如今,让出所有,却还不得不再退一步。”卫青锋的语气平淡,当中夹杂了不轻易为所知的疲惫与倦意。
他慢慢转过身,逆着月光,小春看不清他的脸,只看着他的发角被风吹得飘起来。
卫青锋弯下腰,将面前的小姑娘扶了起来。
“大师兄……”
“别说话,”刚刚那一会,用光了小春的力气,卫青锋拖着她的肩,轻轻一抬手,将她抱了起来,朝屋子走去。
“不管什么事,们明日再谈。”
进了屋子,卫青锋将小春放到床上,然后关好门,离开了。
小春躺床上,屋子里黑黢黢的,可是一点都不冷。
入了深秋,每日夜幕前,卫青锋习武之后便会给小春的屋子烧一个火盆,等屋子暖和了,再将火盆拿走。
小春躺着躺着,猛地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陆小春个畜生……”
她骂了一句,将头死死埋被子里。
……
不远处的塔楼里,同样有两个夜中不眠的。
贺涵之冷冷地看着那个窗边的身影,道:“刚刚说什么。”
李青:“要留下。”
贺涵之:“理由呢。”
李青没有说话,他站窗边,月色的衬托下,他眼上那已经洗得泛白的布条显得格外的破旧。
贺涵之看眼里,心里默默地笑了一声。
理由,还需问什么理由。
他走到桌边,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橘色的灯晕照亮了不算大的房间。
贺涵之道:“想起了么。”
李青缓缓摇摇头。
贺涵之笑道:“什么都想不起,还要留下?”
李青低下头,沉吟半许,开口道:“贺秋,此事是执意,的确于不公,——”
“这种时候,”贺涵之打断他道,“别用于不公这种撒娇的字眼。”
李青:“……”
贺涵之靠桌边,啧啧道:“她理么,就这样一厢情愿的。”
李青低声道:“理。”
“哈哈。”想不到他还真的答了,贺涵之乐出了声。李青脸上一黑,转过头不说话。
贺涵之笑够了,淡淡道:“若不让留呢,待如何。”
李青:“不知。”
“呵,”贺涵之道,“之前怎没看出这般重视的意见。”
李青静了片刻,正色道:“贺秋,是入世之契,本该守得百年荣华,可是……”
“入世之契。”贺涵之侧过脸,看了看桌上闪烁的油灯,目光阴晴不明。他看着看着,冷笑一声。
“大可放心,不会拦的。”
李青:“嗯?”
贺涵之:“既然带来此,这些事便早有准备。”
李青犹豫道:“为何……”
“厌了。”
贺涵之目光冷,语气更冷,“才两年,便厌了。原以为卫青锋诸会不甘示弱,挑战于,起初还兴奋了些时日。谁知道这些半点兴趣也无,倒显得无聊了。”贺涵之抱着手臂,看着李青,又道:“还有,不是自己的东西,果然用着不顺心。”
李青:“什么意思。”
贺涵之挑眉道:“意思就是,星河比好用多了。”
李青:“……”
贺涵之:“又漂亮,又贵气,又从不给脸色看,说怎么比。”
李青:“……”他静默片刻,低声道:“贺秋,没有同玩笑。”
“也不曾同玩笑。”
贺涵之直起身,朝门口走去,出口处,他停了一下,道:
“不过,天命难违,当真要如此。”
李青淡淡道:“贺秋,看来,何为天命。”
贺涵之:“嗯?”
李青站窗口,脸上平平淡淡,他静静道:“这世上有一条道路,行者千回百转之后,依旧是唯一的归宿,那就是天道。而顺应这条道路,于而言,便是天命。”
贺涵之转过头,有些震惊地看着李青。
半响,他轻笑一声,晃着头离去了。
……
结果,小春抽泣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起来,俩眼睛肿成两颗桃子,睁都睁不开。
卫青锋无言地看着战战兢兢的陆小春,千言万语也只凝成一声叹息。
小春张嘴,嗓子跟破锣一样,麻麻剌剌的。
卫青锋叹气到了最后,也无奈地笑了出来。他抬起手,寒冷的晨风之中,轻轻覆小春的头上,揉了揉。
“罢了。”
罢了。
随着这一句罢了,风吹青云,清早的第一缕光,自两座山峰的缝隙之中照耀而出。
虽然这一步退得有些狼狈,但何处不是红尘,何不曾让步。只要薄芒山还,剑阁还,他便总还有退路。
小春还要挣扎着开口的时候,卫青锋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又用眼神给她示意了一□后。
小春转过身,看见院子口站着的李青。
小春第一反应是把自己肿成猪的脸蒙上。
蒙过之后她又反应过来李青根本看不着,又把手放下了。
卫青锋提着剑,绕过小春和李青,朝山下走去。
寂静的山崖上,就剩下两个。
风吹着地上的残花起了又落,落了又起,来来回回打了好多转,李青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缓慢,好似穿透了无数的风霜与时光,辗转反侧,归来此地。
他说:“小春,来找了。”
就算不再是从前的,就算永远无法回忆起过去的事,只要这青山明月还,还,那故事便还。
何为天命。
【这世上有一条道路,行者千回百转之后,依旧是唯一的归宿,那就是天道。而顺应这条道路,于而言,便是天命。】
小春看着面前这个巍峨高大的男,他像神明一样屹立山巅。不过她并没有被这霸气的皮囊震慑住,因为她知道,这皮囊下,藏着的是那个蠢得不能再蠢的剑灵。
其实,他们之间还有好多好多事要解决,可她不愿去想,也懒得去想。
何必呢。
青山青水青夜月,傻傻剑傻福天。
晕晕乎乎地,小春挤着自己的破锣嗓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春,来找了。】
【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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