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也仿佛在这一刻更深了几分。年老的东吴将军,那如同秋水一般平静没有波澜的眸子,在不可触摸的深底,涌动着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杀意。
这是一个悲伤的时代,人们甚至无法把握住日出日落之间的时光。战争吞噬了太多人鲜活的生命。可也注定,这是一个无比的璀璨,让无数的后人顶礼膜拜的时代。陆云在心底这样轻轻地感概。大概是人年纪越大之后,感慨的东西也是越多。
韩言、孟渝、崔安节!还有这个……陆云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曾华,因为距离太远的关系,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对面的阵地上沉稳地指挥着。可是此人的一些事迹,他已经从不少的地方得到了论证。
一个出身曾家却要破门而出,投在白宪麾下的“无名小辈”。一个屡次被白宪委以重任,悉心栽培的军中新锐。一个当面顶撞赵德昭,却在邺城战的身负重伤的鲁莽骁将。
从履历上来看,此人或许是有一些出色和过人的地方。可是在北唐这样以武立国,遍地都是将门的国度里。这样的履历,远远算不上出色。百多年间,哪一年的北唐没有几个被誉为“某某接班人”“某某地区未来之星”“某某年间最出色人物”的新秀。
可是捧杀和棒杀,都会让年轻人沉沦,真正能出来的又有几个?不是所有人,都能值得起年轻时,众人期盼的目光。
时隽的长子时铭,算得上是昔日北唐年轻一辈中风头最盛的人物。可是当初涿州会战,赵德昭要是真能信任时铭,也不至于被迫决战,兵败如山。
乌华山战局的胜负远比涿州来的重要。后者输了还可以退守中原,徐图恢复。前者要是输了,便是国破家亡,一蹶不振。在这样的战役,白宪能放心把自己的侧翼交给这么一个浅名不扬的年轻人。自然是非同一般。
陆云不得不在心底里担忧,这个时代在迅速地发生着变化。世家不是没有人才,吴延年、苏子休、苏子廉都是东吴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人物。可是比起那些真的从战场上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将军,他们终究还是差了一些磨砺。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因为任何的家族,都不可能让这样的弟子去冒险。
世人总是说战场是最好的老师,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战场这个课堂上毕业的。在这样的变幻无常的战场,世家又如何舍得把他们悉心栽培数十载的期望,轻易地推上?
“钟将军”陆云看向身边一位顶盔贯甲的将军,浑厚而有力量的声音里不起一丝波澜。淡淡说道:“大丈夫取功名,当在这战场之间。”
此人姓钟,单名一个琏字,是扬州大营的一个将军。很有些军略才华,年纪也快到了不惑,更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子弟。论起来,十多年前的那场寿春大战里,他钟涟便是脱颖而出的少壮代表。才华谋略在同龄人之中也算得上是翘楚了。可是十多年过去了,他钟涟还是待在原先的位置上,一动也没有动。很多资历比他低,本事比他低的人,都已经升到了中护军、行营宣抚使这样的位置。手段灵活一些的都升到了一军主将这样的级别。可以说,钟涟在十多年的时光里,被人狠狠地甩在了身后。
原因很简单,钟涟是世家子弟,却不愿投在东吴诸大门阀之下效力,而对于东吴皇室,他也并没有多大的归属感。他想做一个超然的军人,不被任何势力所左右。
冯唐不是不英雄,可惜两鬓苍白、垂垂老矣。李广不是不了得,可惜终难再对刀笔之吏。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是自古的道理。
有本事的人,你可以有性格,甚至于很有性格。但是你一定要选择一个势力效忠。否则,你只能待在一个中级的位置上,被各个势力抛弃。这个道理很悲伤,但这是个事实。
因为没有人愿意,去一步一步地培养一个自己的敌人
“末将一定尽心竭力!”在这一刻,钟涟的脸上是满满的激昂和决绝。对于一个壮志满怀的将军来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叹年华将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他已经错过了太过的时光,若不是陆云这次的提拔,他甚至还不能升到一军主将的位置。一个在扬州大营的世家子弟,终究是要做出选择才会有明天。
很多人,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曾牢牢把梦想装进在自己的行囊,只是……后来我们都把那些曾经以为永远也不会放弃的梦想,一一地背弃。我们敌不过时间,更敌不过此间的牢笼。
“敢死队准备!”钟涟回顾身后诸人,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在他的视线里晃动,他真切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热烈地跳动着。他大声地说道:“要么活在对面的阵地上,要么……”他将牙一咬,厉声道:“就死在冲锋的路上!”
一双双手臂高举着横刀长矛,如林竖起。声音激昂,如同此间疾速掠过的清风,迅速地吹遍了每一个角落。
阵地上的曾华,眼中闪过森森寒意,在来富士口之前,白宪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恶战,带出去一个军,活下来的未必能凑足一个卫队。
他心中忽然涌出了一阵说不出的惆怅,他知道白宪是在栽培他,也是在“重用”他。如今的他再不是当年那个风雪夜里执枪肃立的无名小卒,可是站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越过层层人海中的无数目光,他依旧还未真正握住,想要的尊严。
“弓箭手!射!”
“杀!”
一手举着巨盾,一手握着横刀或者短斧的敢死精兵在钟涟的带领下一路向前,在东吴这个重甲几乎泛滥的地方,这些敢死勇士甚至连轻甲都没有配备,有些还**着上身。毕竟在短距离的冲锋里,灵活与快速才是真正撕开对方防线的利器,至于靠重甲碾压对方,自然会有后续的部队来完成。
不时有羽箭透过盾牌的缝隙,在一瞬间射杀盾牌后的士兵。可是这些被钟涟千挑万选出来的敢死勇士,像是对近在眼前的伤亡视若无睹,依旧顶着密集的箭雨,快步地向前冲锋。
在江南这样的地方,能有这样悍不畏死的勇士,实属难得。
曾华的瞳孔在一点一点地缩小,几乎如同针眼,那如刀一般锐利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杀机。白宪在他临别时的那一番话,又再一次浮现在了眼前。
“你出身寒门,却粘了曾家的边。要想出人头地,只有实打实的军功。如果乌华山之后,你能保住富士口,我让你独领一军。”
独领一军?那可是意味着被真正授予将军的称号,配上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佩剑,跨入北唐高级军官的行列之中。换而言之,那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最大限度的出人头地。
重赏重用之下,又岂会没有敢战敢拼的年轻人?
“北唐的勇士们!“曾布高举战刀,霍然向前一指,历声道:”随我上前,砍翻这帮子不知死活的南蛮子!“
回应他的,是一片雷鸣般的呐喊声。对于东吴,北唐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将这个国家的军队看在眼里了。
刀剑和盾牌终于撞击在一起,曾华冲在全军的最前面,当一个人在战场上没有建立足够的功勋和威望的时候,悍不畏死的武勇,是他最后可以确立自己地位的东西。不怕死的勇士,在任何一支军队中,都会得到尊重。
一名敢死勇士刚刚横刀从对方的一名士兵体内抽出,带出的鲜血还没有洒到地上,就已经旁边斜刺里刺来的长矛,一下刺穿了脑袋。红的白的洒了一地。而还没等那名北唐士兵长矛完全抽回,两三个敢死勇士已经一拥而上,几人合力用盾牌把北唐士兵撞翻在地,横刀短斧齐上,不到片刻就将对手砍成了一团的肉泥。生命在这个狭长的空间里迅速地流逝。
曾华一刀将拦在自己身前的一名敢死勇士拦腰砍成了两半,而后身子向右一倾,躲过了一支从左边刺来的长矛,接着左手灵活地一把抓住刺过来的枪杆,右手执刀用力对着那名士兵的脖子连砍数刀,人头滚落在地。后面的唐军士兵趁机跟上。
一个连一军主将都没有混到的寒门子弟,是不可能拥有誓死效忠的亲兵的。曾华暂时还不能组建一支有效的突击队务。不过在淮泗多年亲临第一线战场的经验,也足够让他快速地凝聚战斗力,以及找到队伍的突破口。
钟涟的眼中闪过森然寒意,面色如霜。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北唐军官的手段并不输于自己,可是却是崛起不久的新贵,连一支亲兵卫队都没有。而且对手手中的部队,好像还是不入流的义军队伍,要是自己连这样的对手都拿不下,还谈什么封狼居胥,赫赫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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