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冯先生前,他打算先到家里看看。正是秋末初冬之时,山中百草凋零,木叶尽脱,寒风扫木,乱鸦啼林,还未到家他已觉心中悲凉,几欲流下泪来。把心一横,调转方向,直奔冯先生的草堂。
为避免见到他的那些小同窗,以致触景生情,平添愁绪,任一鸣在先生的草堂附近空候了个把时辰,才去拜会冯先生。
“鸣儿,给你的书全看过了?”冯先生见到他便问道。
“看过了。先生近来可好?”
“身体好的很。眼看要入冬了,已把一应用度之物全备好了,凡事顺心。”冯先生笑笑,又意味深长道:“遇事能看得开,自然没有烦恼事。”
任一鸣缓缓道:“道理是如此,可是一旦苦痛临身就再难超然物外了。”
冯先生点点头,道:“嗯!你还小,我像你这么大时还常常抹眼泪呢。不过,凡事往好的方面想,心里终究要好受些。”
任一鸣道:“学生明白。对于我娘的事,我已能正视了。”
“如此甚好。”
“学生今次来,有些事要向先生请教请教……练功方面的。”
冯先生哈哈大笑,说道:“你向一个儒生请教武功,看来定是遇到十分棘手的事了!”
任一鸣道:“学生眼下正在练基本的剑术招式,我自认为每一招一式都做得很好,师父却说我的剑势不够快,一个招式练了很久也不能让他满意,因而,特来请教先生。”
“你师父没说是什么原因?”
“他只说还得练,仅此而已。”
冯先生沉思道:“那你再练便是。”
“再练也是进展缓慢啊!难道就没有什么窍门么?”
“真有的话,我也不得而知。”
“学生认为,我根本不适合练功,应当是资质问题。”
“我却以为你的资质差不了——你不是有两个师兄么?他们练时用了多久。”
“要比我快得多,而我的体力还不输与当时的他们。”
冯先生沉默了,静坐了一会,方道:“你去厨房把我新切的那筐萝卜条端来。”
任一鸣把一大筐萝卜端到冯先生面前。不免疑惑起来,心道:“先生让我看这个作甚?总不会让我吃萝卜条吧?”
“这是刚下来不久的萝卜,我已切了不少,打算腌上它。你看我切得如何?”
任一鸣只见筐中的萝卜条粗细均匀,长短一致,足见先生的刀工之精,当即赞道:“先生切的极好!”
冯先生笑道:“我这个读书人,使剑不行,用起菜刀来未必输与那些武林高手。”
任一鸣道:“可是先生……您让我看萝卜条,又是为何,还请示下。”
冯先生温和地笑笑,道:“如若让你切到这种程度,你估摸着需多久能做到?”
“恐怕得些时日。”
“你是否急着回你师父那里?”
“不着急。”
“你就在我这儿呆上几天,今年我种的萝卜大丰收,你就帮我切上一大缸吧。”
任一鸣犹疑道:“先生,我是来向您讨教问题的,切这个有用么?”
冯先生神秘一笑,道:“别心急。给你个练习切菜的机会还不好么?你就按你自己的办法,想方设法把我的萝卜条切好。”又道:“为了让你安心切菜,这几日我就不给他们讲学了,明日我便给孩子们放假。”
见先生如此费心,任一鸣只好从命。他先把冯先生切的萝卜条仔细瞧了一番,心中已对那些萝卜条的长短有数,然后,精确地目测着要切的每一个萝卜条的长度与粗细,认真而仔细地切了起来。
如此不停地切了两日,他才切了不足一筐,那些为数不多的萝卜条也不像他当初目测的一般精细均匀,而是整体的参差不齐,长短不一,难以让人满意。
冯先生看着垂头丧气的任一鸣道:“照你这速度切下去,我何时才能吃上萝卜条呢?”
任一鸣无奈地摇摇头,道:“是我的方法不对么?”
冯先生温和地笑了笑,正言道:“我且教你一法:你尽量快切,不要管切得如何,长短粗细都不去计较,当然也不能乱切,在心中还需有切好它的念头。你照此法再切两日试试。切记,一定要做到能切多快便切多快。”
任一鸣便照着冯先生教给的方法切起来,切时不再去目测大小长度,而是单纯凭手的感觉快速的切着。
如此过了两日。
冯先生走到还在切萝卜的任一鸣跟前,笑道:“就切到这儿吧。我的萝卜快用光了,你总不能让我天天吃腌萝卜条吧?外面那几筐是你这两日切的,按顺序摆着,你来瞧瞧,把新切的一并带上。”
任一鸣跟冯先生一块走到屋外,只见六七筐萝卜条并排放着。他依次把几个筐中的萝卜条瞧了一番。
冯先生问道:“你觉得你现在切得怎样?”
任一鸣把刚开始的那几筐与新切的那些一比较,立时看出不同来。最前面的一筐明显地要差,新切的这些虽没有冯先生切得好,却也算得上粗细均匀,差不多都是上下一般粗细的长条。
他惊喜道:“我切得时候并没有目测每个的长度,如何现在都如此均匀呢?”
冯先生笑而不答,把他领进屋内,命他坐下,方说道:“鸣儿,你是个细心的人,做起事来异常认真,可是,如此一来往往做同样的一件事,要比他人慢了几分,在一些小事上这点差距或许看不大出来,一旦遇到要长久习练的技能就很明显了。”
任一鸣恍然大悟,道:“先生所言极是!”
冯先生继续道:“有些事用心去做即可做好,而有些事,比如切菜练功——我虽不懂武功,却知道天下技艺无穷,其源头止出一理——光用心去做而不多加练习的话便很难干好,它们不但要你用心,更重要的还得身心合一,而且身体的感觉往往比用心领会更重要,‘久练自化,熟极自神’。所以,如果你在做这些事时,只是一味地用心去计算去领悟,身体却没进行足够多的练习的话,就很难收到预期的效果,这便是你一直进展缓慢的原因。”
任一鸣喜道:“学生明白了。‘熟能生巧’的道理我很早就知道,可直到今日才算真正弄明白。”
冯先生又道:“其实像切菜练功诸事,并没有太高深的学问,无须经过慎密的计算,只需勤加练习,抵达身随心至之境,便能出类拔萃傲世苍穹。”
任一鸣笑道:“听先生之意,似乎认为练功不过如此。”
“道理不过如此,练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冯先生道,“孩子,快回去照你师父说的,再多加习练吧。不要妄想能轻易地练就绝世武功,习武与读书一样,都没有捷径。”接着摆出一副愁容,道:“这么些萝卜条我可怎么吃得完呢?”
任一鸣却又踌躇起来,低声道:“先生,您的教导让我茅塞顿开,可是即便如此我对习武还是不喜欢。就算我照此法辛辛苦苦的练下去,又准保能在豪杰倍出的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么?费这么多的工夫去练功,却又为何?学生十分不解。”
冯先生笑了笑,道:“你此次来,问题却是不少。”沉默一会儿,又道:“既然已切了萝卜,那就再给我研磨吧。”
“研磨?”任一鸣一顿,然后点点头,走到桌边,往砚台中点了些水,拿起一锭墨,为冯先生研磨。
冯先生取过纸笔,提笔作画,一会儿工夫便作成一幅山水画。以前,冯先生把任一鸣单独留下,也常常让他看些画,却很少见他亲自动过手,如今先生让他看作画,不知意欲何为?
冯先生道:“你觉得我这幅画如何?”
任一鸣对水墨画有所了解,细看冯先生的这幅《鹤影早春图》,觉得意境深远:远处峰峦婉转,逶迤连绵,中景奇峰怪石重叠起伏,连成一片;一道清泉从岩缝中飞流而下,附近的茅屋显隐藏露,颇费心机;树木嫩叶早发,于薄雾迷蒙的山谷幽壑之中,焕发出勃勃生机。
任一鸣道:“此画笔墨丰润,意境悠远,气象雄浑而又不失柔美之趣;题款洒脱纵意,与画相得益彰,先生写画俱佳,可称双绝。”
冯先生笑道:“没想到你还挺会赏画,只是把我捧得未免太高了些,我可经受不起。”
任一鸣狡黠地笑笑。
冯先生道:“你稍候片刻。”说着便进藏书室,转身出来,手中拿了一幅卷轴,在桌上展开大半,隐着题款,问道:“你再瞧瞧这幅如何?”
任一鸣低头近看,见也是一幅山水图,画面与刚作的那幅相仿,只不过此画无远处峰恋,代之以大片的留白,使近景中的山峰似与天相接;溪流曲折回旋,两岸巉岩呈内敛之势,组成了一个杳渺幽冥的仙境世界。此画无水见水,无天见天,显然比刚作的那幅境界更高。然而,他却不敢妄加点评。
冯先生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你但说无妨!不要顾及我。”
任一鸣道:“此画笔简而气壮,线疏而意深,超凡绝尘,非寻常之画可比。”
冯先生赞许道:“你的眼力不错。”说着把画整个展开,指着题款道:“此乃大画家吴友道真迹,我年轻时与吴先生有过几面之缘,此画正是先生所赠。”
“原来是出自大师之手,怪不得能有如此气象。没想到先生还与吴友道大师还是故交?”
冯先生道:“吴友道先生妙手丹青,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他名满天下之时我还只是个黄口小儿,又怎能与之结交?我只是一心仰慕先生,拜会过先生几次而已。”
任一鸣道:“这么说,先生学作画是受吴友道的影响了?”
“我学画的时候,还不曾听说过吴先生。当时我年方十六,对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非要让我学作画,可我一心只想读书写字,对画画没有半点兴致,但那人对我影响至深,我不想让他失望,便硬着头皮练起画画来。从那以后,我一有闲暇便画上一画,只是这些年年龄大了,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渐渐疏落了些。”冯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细算来,时至今日已近五十载,可是我的画与吴先生的一比,你一看之下便能分出优劣,与先生差距之大可见一斑。”
任一鸣道:“先生自谦了,你的画作亦属高明。”
“自己功底自己还能不清楚。”冯先生笑笑,道:“你不觉得我练画画与你习武情况相若么?”
任一鸣道:“确实相仿,不过,我不敢保证能像先生一样坚持下来。”
冯先生道:“你是否以为,我坚持作画几十年,便是因为对我影响至深的那人么?”任一鸣点点头。
“若真是如此,只怕能坚持五年便很难得了。”
任一鸣道:“那又是为何?”
冯先生怅然道:“没有哪个人可以一直影响另一个人,尤其是再不能相见的两个人。光阴可以消磨一切,它的威力比任何一位英雄圣人都要厉害。”他顿了顿,又道:“其实,当我练习画画有些日子后,我发现我已经喜欢上画画了。”
任一鸣道:“想必是先生的天赋之资吧!”
冯先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后来我才明白,不一定因为喜好才去做某事,往往会在做久了某事后喜欢上它。”
任一鸣将信将疑道:“不尽然吧?”
“待你喜欢上练功时便见分晓了。”冯先生接着道:“人生在世,总有些时候不能按自己的本意做事,这时候你不可能不想做便不做了。你要么沉下心来坚持到底,要么混天度日蒙混过关;我相信你不是选择后者的人。而一旦你沉下心来坚持练功时,你必定会喜欢上习武,一如你从你娘领你来读书时的迷惘,到如今的痴迷。”
最后冯先生语重心长道:“鸣儿,路已经指给你了,至于怎么走便要看你的了。”
任一鸣若有所思,感激道:“多谢先生,学生果真不虚此行!”
当下又从冯先生那里带走几本书,便向先生告辞。
经过冯先生一番教导,他对习武的态度转变了不少,既已不能更改,就得安下心来接受,眼下虽说谈不上存有好感,他倒是很相信先生的话,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喜欢上练功,而且为时不远。
练功的方法也变了。他不再一心只求达到姿势的绝对精准,而是用身体去体会每一招每一式,注重身体的感觉,加倍的练习。一段时间下来,武功大有进益,如此一来,却苦了魏子墨的黄胡子——主人点头微笑的次数明显增多,而他笑时总不往用力地捻胡子。
当然,他在练功之余并没忘记读书。他白日里奋力练功,夜间便用心读书,日子过得十分充实。不知不觉中已是年光飞逝,岁月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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