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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六章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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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那天下午我去了厂里的医务室,方正果然已经给那里的医生们打过招呼了,他们仔细检查了我的伤,说没有伤到骨头,弄了一大贴膏药给我敷上,还在脖梗上缠了几圈纱布。我在外科墙上的一面镜子前晃了一眼,真的伤得很重似的。

    从医务室出来,路过总装厂大门的时候,看到那铁栅栏的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连传达室也是大门紧闭,阅报栏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空架子,一座座高大的车间静悄悄地矗立在围墙里。正是半下午的时候,天空中有风在聚集着黑色的云块,地上移动着大片的阴影。去学校又晚了一点,回家又没什么事。我突然想起了葛利江的父亲伤成那个样子,肯定哪儿都去不了,猜想葛利江会因为他父亲的伤愤怒不已,我或许可以乘机鼓动他进一步参加独立师的活动,住到学校里去给我作个伴儿,于是决定去他那里试试运气。

    去他家可以走两条路,一条经过“石头房子”,从半山腰上穿过三条瀑布横着过去,一条下到金鳞溪经过小石桥从小路上去,我选择了第一条路。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如何才能说服葛利江,当来到那棵大黄桷树下的时候,在小溪边又遇到了上次在这里见到过的那个朱雪莹。她的裤脚高高地挽了起来,赤脚站在‘跳墩桥’旁边的溪水里,一个竹篮放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正把泡在小溪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拧干,放到竹篮里去。

    看到我后,她有些慌张,连忙提起篮子要给我让路。

    我说:“不着急,先把衣服都拧起来吧。”

    她才胡乱几下把剩下的衣服拧干了,放在篮子里,拎起来走到岸边,给我让开了道路。就在我的一只脚踏上水里的第一块石墩的时候,她叫了一声:“林哥。”

    她的声音象她妈一样柔柔的,细细的,几乎就要淹没在溪水的喧哗中了,我有点诧异,回头问:“你叫我‘林哥’?”

    她一偏头,说:“是啊,我以前也是这么叫你的。”

    我站住了,把伸出的脚收回来,问:“你有事儿?”这时,我才发现她仍然是原来那样地留着稀疏的流海,梳着两条粗黑的长辫,但却长高了许多,红朴朴的脸庞更加圆润,加上那件质地粗糙但裁剪很合身的蓝底白花的土布衣服,有一种古朴而又青春的美,只是对她什么时候叫过我“林哥”,却没有真切的记忆了。

    “我参加你们的红卫兵,行吗?”

    “你为什么要参加红卫兵呢?”她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感到有点奇怪。

    “以前上课的时候,还有同学跟我说话,现在搞**********了,谁都有忙不完的事,只有我好象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谁也不理我。”

    “就是我同意你加入红卫兵,也没有人敢批准的,况且,我也不会同意。”我犹豫了一下说。

    “为什么呢?我妈说你是个好人,我才跟你说这件事的。”她似乎很委屈。

    “你爸跟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你不论做什么,别人都会把你的行为与你的家庭出身联系起来,让你动辄得咎,给你找来许多麻烦的。”

    “……你说的我也想过,我只是觉得很落寞。”她很伤心地说。

    “在别人都分成两派,互相你打我杀的时候,抓紧时间多读点书吧。你妈不是给你起了一个雪萤的名字吗?”

    “即便是映雪囊萤,还能使我的命运有所改变吗?我倒是觉得我这个雪萤,是在一个大雪的冬天里,压在草丛下的一只孤独而又寒冷的小小萤火虫的雪萤。”说着,她的眼眶里已经含着泪水。

    我无言以对。

    她把篮子提起来挎在胳膊上,转身的时候说:“就要下雨了,快回家吧。”

    她对她的名字所作的解释,深深地震撼了我,心里生出一种包含着恻隐和忧郁的复杂感情,然而,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怔怔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对她招招手,但她却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葛利江的家和我原来的家曾经在同一座别墅群里,那一年,我家所在的另一半别墅在瀑布的冲刷下坍塌了,而他家所在的一半别墅却安然无恙,参差错落的五六间房舍,直到现在仍然突兀地立在半山坡的基岩上。

    从一串石板铺成的道路过去,走进一个石结构的拱门,我看到葛利江手里拿着一本书,正蹲在宽大的廊檐下看两个邻居家的孩子逗小虫子玩。他一抬头,看见了我,赶紧迎过来,焦急地问:“你的伤怎么样了?”说着就来掀我的衣领。

    “我没事儿,擦破一点皮。”我架住他的手说。

    他执意非要看看我的伤不可,我执拗不过,让他看了看,又晃了晃胳膊,动了动脖子,他这才放心,说:“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你爸的伤怎么样了?”我问。

    “头上缝了二十几针,原来工伤时弄断了的腿再一次骨折了,又打上了石膏。”他说。

    我随他来到他父亲躺着的里屋,那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透过屋顶上的玻璃瓦,有几柱明亮的阳光照进屋来。一架宽大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人,头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肿胀膨大的鼻子颧骨嘴唇和下巴把眼睛都被挤得看不见了,只能从一条细细的黑线上判断出眼睛所在的位置,如果不是一条打了石膏的腿从被子里伸出来,我很难确定这就是他的父亲了。我进去的时候,他睡着了,我便轻轻地退了出来。

    来到院子里,我问:“你妈呢?”

    葛利江说:“去小溪里洗衣服去了。”

    这时,乌云四合的天空中响起了“轰轰隆隆”的雷声,我抬头往屋后看了一眼,几丛高耸的竹子挡住了这里的视线,看不见挂在斜后方的瀑布,只听得见从那里传来的流水淙淙的声音,于是说:“雷阵雨就要来了,你去把她叫回来吧。”

    他把我领到一个地方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说着就把手里的书递给了我,然后向屋后走了。

    这里原来大概是才子佳人们闲来无事观景赋诗的地方,竟有一排古色古香的“美人靠”,看得出下面原来是一个石砌的池塘,只是在滑坡中损坏了,不再有岸柳风荷的景色,只剩下杂草丛中一堆参差嵯峨的石条。“美人靠”的旁边堆放着一些柴草,再往外就是那面陡坡,陡坡下面就是我家原来所在的那片废墟了。

    那片熟悉的风景唤起了我对那天与杨南雁一起来这里时的想象,心里顿生惆怅。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葛利江让我拿着的那本书,只见封面上写着《金属的切削与加工》。

    天色暗了下来,一阵阵的风呼啸着在山凹里旋转,漫山遍野的竹林和树丛都在风中摇晃起来,仿佛天地都在飘摇动荡之中。

    葛利江回来了,我把那本书还给他,然后在那排“美人靠”上坐下来。

    他看着我说:“我妈回来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我说:“也没有什么其它的事儿,就是来看看你爸爸的伤,也顺便看看你。”我给他讲了学校里的最新情况。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以前只有号派一方强硬,尚可把武斗的级别维持在一定的水平上,现在旗派也强硬起来,天下大乱在所难免,更大的武斗迫在眉睫,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人人自危’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

    “不如激流勇退。”他歪着脑袋,脸上浮着狡黠的笑。

    没想到他倒先做起我的工作来了。我想起了在来这儿的路上想好的那套说词,就顺坡下驴地说:“我是这样想的,人生是什么,就是生命存在的过程。如果把我们的人生看作是一部留在时空中的电影,那么,它只相当于一部只有二十一分钟的小电影。人生这部小电影是否充实丰富和有意义,就在于我们的每一天是否都能获得新的刺激,积累着新的感知,变换着新的形象。如果我们的日子总是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明天又是今天的翻版,那么,我们的生命也就停滞了,活一辈子与活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呢?由这样的人生拍成的电影,该有多么乏味呀……”

    “人的一生这么短暂?你是怎么计算出来的?”他疑惑地看着我。

    “中国人讲‘人生七十古来稀’,又说‘七十三八十四,闫王不请自己去’,如果将我们的每一天拍成一帧电影胶片,即使是按一个人能活到八十四岁计算,我们的生命大约也只能拍成三万帧电影胶片,如果按每一秒钟二十四帧胶片来放映,那么我们人生这部小电影大约只有一千二百七十秒,也就是二十一分钟的时间……”

    他说:“你的这个比喻倒是让人耳目一新,不过只是极而言之而已。”

    我接着说:“**说,‘从现在起五十年内外到一百年内外,是世界上社会制度彻底变化的伟大时代,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是过去任何一个历史时代都不能比拟的。’生在这样一个时代是我们的幸运;但是,如果我们却又对正在发生着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驼鸟似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这难道不是对我们生命的浪费,不是很可悲的吗?”

    他突然感觉到什么,笑着用手指着我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你是专门来游说我的吧?”

    “我的态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是不是事实。”我也笑了,挑战般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让我住到学校里去,跟你作个伴儿?”

    “是又怎么样?”

    他的神情认真起来,眼睛看着我,嘴唇嗫嚅着,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么,你说说,**发动**********的最初动机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要讲什么,有点迟疑地说:“当然是斗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他抓住了我的话,似乎也终于抓住了那在他心中游移不定的思想,说:“你说得对,我要问的是,号派是走资派吗?显然不是,而且是走资派最坚决的反对者,那么,我们与他们之间你死我活般地打来杀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因此,夺权之后的两派斗争,并不在**当初的设想之中,所以,我的****已经结束了。”

    他的话逻辑清晰,让我无可反驳,只好说:“号派的人把你爸打成这个样子了,面对这样的残暴,你真的可以心平气和,无动于衷吗?”

    “可是,我找谁去报仇雪恨呢?我既没有方向感,也没有目标感……,我是不会跟你住到学校里去的。”

    他的话让我大失所望,无可奈何地说:“没想到你这样地死猪不怕开水烫,三锥子也扎不出一滴血来。”

    “也不全是你说的那样,我也有我的难处,现在我每半小时就要帮父亲翻一次身,以免他身上长褥疮,而且母亲唯恐我有个什么意外,寸步不离地看着我,不让我到外面去,不象你,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我打断他的话说:“难道你就甘心奥勃洛莫夫似的,一天天地混下去,无端地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奥勃洛莫夫是一部苏联长篇小说的名字,也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他因为耽溺于现状,懒于行动而恐惧一切改变,最后一事无成。

    他扬了扬手里的书说:“我有我想做的事情。”

    我不屑地说:“就是你那个‘降噪’试验吧,进行得怎么样了呢?”

    他叹了一口气说:“难!已经快停下来了。”

    我兴灾乐祸地说:“现在厂里的工人要不逃到乡下去了,要不就是武装起来了,难道你们那个活动小组就成了世外桃源不成!”

    “机器设备都还在,几个积极分子也都还在,把实验继续下去不是问题。”

    “那又为什么进行不下去了呢?”

    “主要是加工技术不能获得理论上的突破,工件的精度只能达到丝米级,要达到忽米级就很困难了,如果要再深入一点,达到微米级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了,机床刀具材料等各个方面都出问题。有心找点国外的资料看看,学习一下人家的研究成果,但厂里没有有关的资料和书籍。”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

    “到工业大学找啊,那里可是专门研究工业技术的高等学府,还怕没有这方面的资料?”

    他眼睛一亮,说:“好!……”接着便又泄了气,说:“现在全市的图书馆都关闭了,工业大学怕也不能例外,而且,我不是那里的学生,也没有我认识的人。”

    “你找杨南雁哪,她现在是那边的红人,通过她到图书馆里借几本书,不是很容易吗?”

    他恍然大悟,说:“你这主意不错,我就去找她……不过,我现在是旗派,她现在是号派,不是一家人,她还认我吗?”

    我突然意识到,我来这里的原意是想游说他的,没想到适得其反,反倒成全了他学习技术的事情,心中顿生恨意,于是恶狠狠地说:“哦,你还认你是个旗派呀!我看你就是一个敌我不分,没有立场的家伙。你们俩正好一个‘叛徒’,一个‘第五纵队’,同属一个派——反动派。”

    一句话,把他也说笑了,说:“就冲他们把我爸打成那样,我怎么也不会给他们当了‘第五纵队’的。”

    我没好气地说:“就你那样,再好也就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

    他说:“我们不说这个了,我平时里对杨南雁不太恭敬,有时候还少不了刺她两句,她不会为难我吧?”

    我仍心有余愠,便说:“你脸一厚不就过去了吗?”

    说话间,天色昏暗,风雨大作,狂风暴雨骤然而至,山谷间一片烟雨迷茫,远处的两条瀑布和隔涧相望的“石头房子”都隐没在了风雨之中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感觉有一丝凉意,好在只是一会儿,天就又晴起来了。

    我去告辞,葛利江的母亲正在屋里煎药,看到我后,拉着我的手,说:“小林子,谢谢你!那天我们家老头子多亏你了,要不,他剩下的这半条老命也就交代了,还让你也带着受了伤,真对不起……”她满脸夸张的笑容让我感到有些别扭。

    葛利江父亲躺在床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以为他要问他受伤的什么事情,谁知凑过去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明白,他是问我厂里的生产情况。

    我大声说:“厂里停工了,工人们都回乡下去了,没有人上班了。”

    他使劲地想睁开眼睛,但终于无济于事,仍着急地摇着头说:“工人都不上班!国家下达的生产计划怎么完成?有些产品还是军工产品,越南前线急着要用的……”

    我说:“这事有国家管,不用你着急。”

    他说“小河没水大河干,国家还不得要靠大家!……”

    他说得费劲,我听得也费劲,就说:“我走了,有需要帮忙的事,让葛利江告诉我一声。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就安心在家养伤吧。”

    葛利江的母亲说“老头子糊涂了,就是爱唠叨。”

    ……

    从那里告辞出来,我想起那天在学校医务室里和谷易容之间的对话,就把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给葛利江讲了一遍。

    他大为感动,说:“以前,我只感觉到谷易容就象这半坡上的小溪,清清浅浅,吵吵闹闹,没想到也有嘉陵江一样深厚的感动和领悟。”

    我说:“或许,无论我们怎样地有泾渭分明的性格和千差万别表现,其实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都是一层善良和温柔的底色吧。”

    他说:“你要能见到谷易容,就告诉她我要在家里照顾受伤的父亲,篮球比赛的事,我就不参加了。”

    我说“这次号派对旗派大打出手,两派之间的关系又紧张了,怕是已经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天已完全晴了,那两个邻居家的孩子从家里跑出来,趴在大雨冲刷后的院子里,对着从石缝里爬出来的旱螺唱:“山螺蛳,快出来,有人偷你的青杠柴”。

    由于刚才的一阵暴雨,三条瀑布都被几倍地撑宽了,巨大的水流跳跃奔腾,怕是小溪中的“跳墩桥”已经被淹没了,于是我选择了直接下山的路。

    这时西坠的太阳把明亮的光芒从洁白的云彩上反射下来,均匀地撒在大地上,山上山下一片青翠。成群的青蛙爬在水塘边的草丛里,鼓着大腮帮子,发出一片欢快的叫声。雨滴汇集成无数小小的水流,从灌木和杂草中丛中淌下来,把青石板铺成的山路冲刷得一尘不染,不时有旱螺慢慢地爬过,感觉到有人到来,便缩住一团,躲进了它们的小房子里。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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