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暮雨渐收。仇什披雨衣到仇老家中，老镇上多年来生长的树木枝叶繁茂，将那些高低错落的老房屋隐没在它们日渐抽芽泛绿的枝臂之下。高高的尖顶教堂就半露在那蔼蔼的树丛之中，当这三月的春雨湿湿地洒在这个老镇上时，在那片旧区的树荫中已能听到湿布谷声声地啼唤了……
经过那教堂时他听到里面颂经者那喃喃的祈祷声。仇什穿过那庭院往里走，白墙灰瓦，还有墙外探进头来的那一簇昂然绿意，路旁那一壁爬山虎已吐出了榆钱般大小的叶子，挨了这春雨一淋，密密挤挤竟也绿得惹眼。在这个早春细雨蒙蒙的傍晚，古老的书房内一片幽暗，沉水香的小香炉内正袅袅地飘着烟雾；幽幽的音乐缓缓地奏着，仇什屏息细听是那首著名的巴乌曲子《渔歌》。这轻柔而舒缓的音乐使得这古老沉静的老屋愈加显得一片静谧。在这光线暗淡的老房间内，仇老正静静地坐在那高近屋顶的架梯板上翻着书本。
那案上放着一个精致木匣，木匣旁边是那把矮石瓢的朱砂小壶。这些年来仇什不止一次见到爷爷一个人时拿出那把壶来看，之后又把它放回盒子内锁进箱子里。他不知道那把小壶和博古架上那许许多多的小壶有什么不同。他曾经偷偷观察过那把壶，那壶身上有一行小字：“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唐琰制壶，阡陌题铭，庚辰孟春。”——他知道“阡陌”是仇老的名字，他还知道“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的诗句是牡丹亭里的句子，只是他不知道唐琰是什么人。吴嫂在院子里又嚷了起来，原来是那只乌鸦又闯了祸！仇什忙跑出书房去看。
庭院里传来一声悠闲的昆腔唱词：“——不进园林，怎知春色如许？”黑爷爷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冲仇老笑道：“你突然约我来可备下了什么好酒？”仇老顺书架的木质阶梯走下来，从下方的一处橱柜中取出一瓶酒来道：“——这个如何？”黑爷爷大跨步走过来欣喜若狂，捧起那酒来道：“茅台！”他眼睛直眯起来，嘿嘿地笑得合拢不了嘴。又按捺不住地拧开那瓶盖，吸一口闭眼享受，良久才道：“酱香浓郁！茅台都是以优质高粱为原料，用小麦制成高温曲，多次发酵取酒，还要经过两次加生沙粮，数次发酵蒸馏，生产周期长达数月，再陈贮三年以上，勾兑调配，最后还要贮存一年，使酒质更加醇香绵长，全部生产过程要五年之久。你的自不必说更是陈贮更久的了！”他忽然将头转向仇老，“不逢年过节，你拿这样的好酒款待我肯定有事情。”
“孩子一直来电话劝说，要我们到上海去住，说年纪大了方便照顾我们。推了多次，孩子们一直坚持——后来想，索性去住几天，也让他们尽尽孝心。”
黑爷爷突然一副诧异不解的神情道：“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割舍的下这里了？并且，那凉冰冰的高楼和鸽子笼一般挤挤攘攘有什么好，哪比的上这几十年的老房子接地气。”
仇老许久默默不语。他站在窗前的小火炉前，不时取了火筷夹几块炭加入铜盆里，火盆里每放入一两块新的木炭便蹿起一股蓝蓝的火焰。
黑爷爷良久叹口气，憋不住道：“——你走了，就没人陪我喝酒啊！”
仇老望着窗外，好半天没有讲话。他突然有些慌促地回过头来，许久嚅嗫着道：“——我准备去看看唐琰了，我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她唯一的哥哥前两年没了，她父母更是在她年轻的时候就死了——这个世上也许就我还能记得她！我们都老了，能去看看她的机会没几次了……”
黑爷爷一下子愣住，眼睛望着仇老好半天颤巍巍地道：“——每到这个季节，你便常常这样。上次来我就感觉你心里准备要去了，只是身子骨儿还撑得住吧？”
仇老点头强笑道：“身体撑得住。我带她先去上海住一段时间，也算与孩子们团聚些日子。最主要是上海离芜湖近，我想抽空一个人去看看她，她走了二十七年了！这一年年的坟前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去说句话也没有——我去看看她，陪她讲讲话，这样我这心里还安宁点儿。”
黑爷爷站在那里沉默着，这是他唯一不敢去理论和拦阻仇老的事情——两个老人默默地站在那房间里，许久黑爷爷道：“想去就去看看吧，每年都去的！记得住一段时间就回来，回来陪我喝酒。”
仇老站在那里像是喃喃自语：“记得一次她问我如果她死了我会怎么办——我说那我就会经常去你坟上看望她，不会让她孤单——现在想想，我觉得就像那样一句谶语提前守侯在未来的路上等着我。我想兑现的不单单是心底的思念，还有一个男人的承诺！我答应去看她——我不能让她失望。”
晚上仇老留仇什吃晚饭，告诉他自己和仇妻准备去上海住一段时间。仇什恋恋不舍，晚饭后帮二老打理东西，直到夜里很晚才收拾。下楼梯时他听到旁边房间内传来喃喃的自语，知道那是仇妻的声音。
庭院里月亮已升了很高，满天的繁星。仇什刚走几步，忽听头顶上仇老喊他的名字，忙停住脚步回身抬头望——仇老就站在二楼那高高的窗口前，屋内的灯光把他身后托出一团白茫茫的光亮，他眼望着院中的仇什好一会道：“——那王实甫说得好：‘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十余年！’孩子，你可要记住了呀！”夜色漫进窗户，那灯光将仇老的身子烘映的黑黢黢得暗。仇什好半天才懵懵懂懂地点头应了一声，他不明白爷爷为什么突然对他讲这些话，这样寻思着便转身走进了那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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