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薏俯首往下展眼,倒吸一口冷气,这亭原来如此高,建得甚是巧妙,若非那蓬蓬艳丽如火的草色,有眩目的感觉。她定下心气,细细再瞧,不由心头一突,扼制不住欢欣叫:“千年红!”
“小姐,你往下瞧瞧!”堇蓠依在她身旁,指着亭下,一眸喜芒。
几人齐齐上了凝碧亭,才发现亭中圆凳皆是极品的檀香紫檀,落坐红檀凳,有清幽幽的香气萦鼻绕心,四周花树凝玉怀琼,确是一个清静雅致所在。
如今极目眺望,凝碧亭也是翠色郁郁了。
结绮苑是卓家最大的院落,也因牡丹夫人最受宠爱,所用所有一皆是最好的。苑大山多亭多,而角落一处凝碧亭因苑中枯萎失了碧色,苦薏甚少走至这一处。
苦薏盈盈望她一目,若有所思,点点头,随她一同前往。
堇蓠唇边绽了如菊的笑意:“小姐随我来!”
苦薏温温笑道:“五样要各有所长,才能治住毒素,雪珊瑚花克肺毒,青丝玉草制肝毒,黑骨花降肾毒,金掌草压脾毒,血果治心毒,少了一样便是无效了。堇蓠,你莫非有更好的药草?”
“小姐,是不是聚集五样颜色药物,即可解去毒素?”堇蓠瞳华闪烁,仿佛夜晚的星光灼灼,眸中存了一丝希望。
“无碍,我再想想法子,或许还有旁救。你们不用担心。”苦薏安慰一语。
“小姐,血果没有了,你的容颜就恢复不了吗?”水苏担忧道。
“不怪你!”苦薏伸手抚抚她的眉,柔声道:“小小年纪,皱多了眉可不好,留下褶子怎么处?天意难为,一切听命吧。”
浣嫣美眸黯然,沉沉道:“小姐,是我没用,未能保全血果。”
“不必了,已经被他们毁了。”苦薏淡淡一笑,心底泛开苦味。
浣嫣迫不及待道:“小姐,我去瞧瞧血果。”
苦薏用荆蝶和庆儿采来的草药捣碎敷在三人伤处,内饮药汤,十日后伤势痊愈了,暗痕也无。三人欢喜地给苦薏深深鞠了一礼,绵绵的情意荡漾一眸,宛如秋水流丽。
数月的相聚,这一群老少寡弱已紧紧凝结。
分散本是寂寞的根,团聚才是其乐融融的苗。
飘香居,是从前牡丹夫人的燕寝,眼下苦薏所居。飘香居金碧辉煌,繁华似锦,有数十间卧室,左右两侧还有庑房耳室,苦薏为了照应方便,让苑中所有人都居到了一起。
两人前脚走,二母抬了春凳过来,帮着把三人抬进了飘香居。
“好,去吧,小心些!”苦薏亲厚一笑,荆蝶小小的年纪已是圭角初露,紧急之中晓得护幼主并自保了。它日,必是美玉一枚。
荆蝶牵着萧庆的手双双跑了过来,伶俐道:“小姐,我们去采草药治伤,小姐前些时候教我的都记住了。”
苦薏朝着假山柔声叫唤:“庆儿,荆蝶,快出来帮忙。”
荆傅母连连应诺,二人扭头去搬春凳了。
鄯保母慌不迭自责:“真是老糊涂了,荆姊姊,我们快去抬了春凳来。”
两保母傅母方从隐身的角落里蜇出,伸手欲扶伤痕累累的水苏堇蓠浣嫣,苦薏急忙道:“两母且慢,她们受了内伤,还是抬来春凳送她们回屋养着,切莫再雪上加霜。”
一群人如风卷尽,霎时苑中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苦薏寂寂无声,眉峰一簇冰华。
樗萱美目上下瞟一眼苦薏,仿佛看着怪物,丢下一句:“自虐倒也罢,累及无辜便是蠢!”
“好,卓苦薏,是你自找,怨不得我。”修鱼翦篁清漠一嗤,甩袖离去。
红蚕石是月母亲给的,就当还君明珠。
“苦薏不敢与嫡母赌什么,苦薏只求瑟缩一隅。嫡母不妨四年半后打开结绮苑,我们若死了也是天意,若活着也是天意,到时请嫡母任我来去自如。”苦薏唇角噙了初春的温意,眉眼淡淡拂风,格外疏离寂寥,仿佛眼中空无一物。
她握在掌间,睇她一目,眸华冷冽如刀,狠狠一割:“卓苦薏,没有了这极阳红蚕石护佑,你的体质就如残灯碎絮,随时烟消灰灭!你既选择生死随天,我也与苍天赌一赌,看你如何苑中苟活下去。”
雮尘珠也叫凤凰胆红蚕石,乃是天然宝石珠,通体艳如火,万毒不禁,补阳去阴,胆中有火炎精华,天地间一等一的极阳之物,凤凰眼又分凤眼和月眼,以凤眼最为尊贵,而此枚珠钗恰是数粒凤眼制成,仿佛数双智慧的眼映着暖日,愈加晶莹剔透,灼伤人心。
修鱼翦篁接过珠钗,瞳中一错,钗的颜色瑰丽无比,极绚的红。
苦薏取下头上的雮尘珠钗,盈盈一笑:“嫡母将它交给月母亲,月母亲自然懂我的心意。”
“好!我便宜成全你的苦志!封苑最洽我心!”修鱼翦篁冷笑:“你月母亲必因此与我心生龃龉,你用何作凭证?”
樗萱一旁暗暗乍舌,自拘无疑求死,她死也就罢了,顺带着一干人等,也真是绝物了。
“是!女儿自愿拘禁自由!只请嫡母命人锁住结绮苑,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女儿保证,从此我苑中的任何一个人不再踏出结绮苑半步,嫡母旦凡封苑,任由我们自生自灭。”苦薏双瞳一泊淡薄的笑容,仿佛生与死不过尔尔。
“自拘结绮苑?”修鱼翦篁唇边含了意味深长,眸光掠过一道利华:“卓苦薏,你自愿拘禁自由?”
“女儿明白,女儿定当剔透心骨,修德修心,自拘结绮苑,寸步不离。”苦薏语意恭敬,弯了身姿,仿佛青竹被厚雪压下。
“不敢忘恩?果真如此么?”修鱼翦篁冷笑在眉,红唇微勾:“结绮苑当初的主人以卑谋尊,僭越女君,一介不知打哪儿来的野婢子也敢宠冠华庭,结果还是违逆不过天意滔滔红颜早逝。卓苦薏,你人身居在此,最好莫作它想,否则,你会走一条不归路。我容你已是格外开恩,要知道你犯下欺君之罪,足够诛灭三族。”
苦薏敛一敛神,婉婉上前,行礼如仪,语调清泠低柔:“嫡母,不关她们事。女儿晓得嫡母禁令,女儿只是觉得苑中荒凉可惜,与富可敌国的卓氏身份不相匹配,故而自作主张,开荒清草,或许有一丝鲜色可人,也是极好的。不曾想,花草种子生命力远甚过人,竟是蓬勃生机,一发不可收拾,并非女儿薄薄一力便可除去。再则,以嫡母至尊,区区一个结绮苑哪里得挂嫡母凤睫?结绮苑如今不过苟延残喘,得过且过,不复当初光华,仅仅是容身之处,还望嫡母成全苦薏卑弱之心,苦薏不敢忘恩!”
修鱼翦篁冷笑,挥一挥手,家僮住手,水苏等人仆倒地上,一皆痛得似要昏过去。
“慢着,嫡母,请他们住手!女儿有话说,嫡母听毕再行责罚不迟。”苦薏心痛如焚,容色不得不恭敬十分。
水苏等人咬紧牙关,面色凄苦如晦。
红棒毒辣,每打一棒,血不溅,却是暗伤毁体,仿佛鲜红的血都渗透到了红棒上。红棒,就是卓家的家法。提起红棒,卓家的奴仆无人不惧。
樗萱冷漠的眼神抬一抬手,几名家僮摁倒水苏堇蓠浣嫣,粗壮的红棒打在她们纤弱的身躯上,发出可怕的撕裂声。
水苏等人吓得面色一变,一溜跪倒在地,不敢抬头应答。
修鱼翦篁剜一目苦薏,眉眼拧了剑势,唇齿冷酷:“卓苦薏,是谁允许你擅自让苑中花草重生的?你难道不知我早有禁令,只准结绮苑结荒布草么?水苏,你们作死!两保母傅母恁大年纪也忘记不曾?去寻保母傅母来,重重治罪!荆蝶呢,一起提来棒笞!”
一群僮仆诺诺,如狼似虎,以迅捷的姿态扫荡鲜碧嫩红。只是,结绮苑大得惊人,花草也多得富比帝宫,没有几天时光,大约是除之不尽的。
她的眼睛凝在修鱼翦篁的身上,她的怒火仿佛要焚去结绮苑的存在,或许,当年的牡丹夫人驻她心中一如不醒的恶魇,即使她死了,曾经呈现的尊贵与宠冠依然让她耿耿于怀。
苦薏眼里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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