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心相聚千杯少,红粉醉别万语迟。
秋月再美,花香再清,亦是一夜难眠。
直至蜡烛泪尽成灰,龙涎香余烟冷却,人心才初定,方各各小睡一会子,又被殿中主事的女官唤醒美梦。
好在几人精神异常的稳定,倒也无虞。
洗漱膳毕,歇了半炷香功夫,女史命人捧了喜服华钗进来,身后尾随了善栉的老成姑姑。
长公主淡淡道:“罢了,不必劳烦姑姑们,让她们去吧。”
女史无奈,长公主一向任性,除了皇帝也无人管束得了。
等殿中安静,只余下知己姊妹,众人盈盈围随过来。
苦薏温婉一笑:“长公主,就让苦薏替你梳髻吧。”
“有劳姊姊,我就想着此节呢。有姊姊梳了嫁髻,我才算得上天下第一有福之人。”长公主笑得如牡丹盛开,待嫁的女子本就是素颜也平空美丽了几分,再则是倾慕的女子陪伴身旁,更是无尽的温柔潋滟了。
苦薏盈盈上前,握了她的如丝长发,一边梳理,一壁想起当日自己成婚的情景,母亲也是这般精心的梳理青丝,结了美髻,似乎把所有的祝福全部倾入了这根根柔丝里。
温暖流泻,情意深深。
阿房递栉,芎凰呈篦,两双皓腕,漾了明月般的柔情。
姌玳落座琴旁,挑一曲《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她的声音糯糯优美,反反复复唱来,听人耳中,格外妩媚无穷,酥人心腑。
长公主热泪盈眶,出嫁之日,有一干姐妹温情相送,此生足矣!
苦薏附耳低语:“乐只君子,福履成之。长公主,苦薏祝福你千秋万岁,长乐侯府!莫流泪,但以女儿标格风骨潇洒嫁一回。”
镜中的长公主凤髻高挑,步摇点翠,金钗华贵,美得让人移不开眉眼。
长公主收泪泛笑:“好,本公主潇洒嫁一回!”
阿房捧了华衣,芎凰替她结了宫绦,二人明瞳含笑,只以祝福的情愫陪伴她走完闺中女儿的最后一程,从此踏上掌家妇人路,再也不是娇滴小女子了。
一殿温馨敷开清华,惹猜秋意。
等到万事准备就绪,按宫规辞别祖庙,拜过皇帝皇后,已近中午了。长公主在众人的围随下踏往玉石甬道,七转八弯,绕得人头晕心沉,才发觉皇家的庭院竟是如此漫长缠绵。
一行人才出正门宫阙,正欲上辇离去,传来皇帝殷切的叫道:“玉儿,父皇亲送你一程。”
长公主禁不住泪落,盈盈一拜:“儿臣多谢父皇深恩,可是不合宫规。”
“宫规君王定,自由君王否,有何不可?快快上凤车,趁着好时光入了侯府,父皇也好亲自喝上一杯喜酒,为女儿祝福。来,娥儿,与舅舅一同送送玉儿,你们平素最是亲厚,朕允你陪同前往祝福玉儿一程。”皇帝不由分说,拉了身后一清丽无比的宫妆少女,一壁推了长公主上了凤车,他自己亦随了金根车,与凤车并行。
苦薏焦灼万分,皇帝果然亲自去往侯府了,不出逯羽所料,那么心怀不轨的人呢?修鱼翦篁如何会放过如此大好良机?
黑小怪,你真的舍得下手杀害皇帝么?但愿你莫来!
凤车颇大,也因皇帝宠爱长公主,特命好姊妹一同乘车陪伴了她,苦薏半道隐避上了车,柔情握了长公主的手,风一竹随身保护长公主的安全,与芎凰姌玳阿房一皆坐在长公主身旁。
长公主携了那叫娥儿的,温婉一笑:“娥姊姊,多谢你来!这里都是我的好姊妹,娥姊姊旦凡宽心。”
长公主随意向她介绍了各人,苦薏也方明白她叫金娥,是皇帝大姊修成君金俗的爱女。皇帝母亲皇太后未入宫前曾嫁给民间男子金王孙,生了一女金俗,后被皇帝寻来与皇太后相认,并封了修成君,赐以荣华富贵。
金娥自小长在乡里,生性温婉和顺,即使绫罗绮食,也不改初衷,所以甚得皇太后喜欢,未薨前曾经为她甄选列侯王孙,想替她寻得一门好亲事。
皇帝也因此颇为疼惜金娥,厚眼相待,等同亲女。
苦薏不免对金娥多看了一眼,见她生得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淑蕙之态,少不得添了几分敬爱。
当下金娥腼腆一笑,回望苦薏一瞳,先是为她面上的丑陋胎记吃了一惊,旋即亲厚一笑,并无歧视之状,一壁柔柔握了长公主的手,面色极是惆怅,仿佛怕了别离一般。
苦薏暗暗一叹,可见得也是一枚绮贵中的寂寞之魂了。
另外一辆车上是芫筠别妍红钏叠翡等人,另有乳母傅母保母一皆随往侯府伺奉长公主。芫筠一早醒来,也不说话,只是缄默如石,让人不免担了心。故而苦薏才让别妍等人好生护卫左右,以防发生事故。
长公主心思敏锐,感觉到苦薏手心的沁凉,低声问:“薏姊姊,你心神不定,莫非有事?切莫瞒我!”
“长公主莫担心,有风女侠在,料是无碍。”苦薏平复心绪,款款一笑。
“什么事需要劳动风女侠?那必是大事了。”长公主何等聪慧,一听便明其中蹊跷。
苦薏压压她的手心,轻语:“我怕会有人来闹喜。长公主,你宽心些,无论发生什么,有我在,你安心成婚即可。”
长公主点点头,微微一笑:“好,听姊姊的。”
金娥一旁怔了怔,长公主为何对这媸颜女子另眼相待?她又是什么来历?
心下暗忖,又因封了任主称号,自有一乡封地,也懂得缄默为妙,方不失修身自保之道,故而忽略不计,只是封存记忆罢了。
长公主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淡定,也晓得她的性子非多舌巧取哗宠之人,放心一笑,握了握她的手,温婉道:“娥姊姊,日后得空了,时常来平阳侯府寻我玩玩,我也不寂寞得慌,姊妹也多亲近亲近,改日等父皇替你择了王孙贵婿,我们姊妹经年难见了。”
金娥羞怯一笑,低头有若蚊蚋道:“长公主说笑了,我不敢奢望进入皇族门楣,嫁得村野之人便是自在之福了。”
“娥姊姊,只怕一切由不得你,身为任主称号,自当有列侯王孙来匹配姊姊清贵呢,安心罢,既为皇室中人,就听天由命便是。”长公主粲笑一语,容色甚是爱怜。
金娥柔顺依偎她身旁,湉湉浅笑,眉上轻轻飘荡了轻愁。
苦薏心头一动,微有戚戚之感,通常这样的女子嫁入高门楣,都会难得快乐吧?
可惜,她与她仅此一次交集,也只一面之谋的缘分,从此各处境域,也互不相干了。
风一竹抱了剑闭目养神,心中却是警醒如兽,耳听八方,有丝风吹草动绝瞒不了她的耳眼。
长公主大婚,万民同喜,京都官道繁华如春。
两旁人群摩肩接踵,栾大与庐江王王府管家乐简挤在前头看热闹。
乐简指了凤车道:“快瞧,那是长公主的嫁车,后面是皇帝的金根车。”
栾大咋舌道:“好气派的皇家婚礼,若是能看一眼长公主就更幸福了。回到寿春也有资本吹嘘来着,保准让他们羡慕个够。”
乐简拍一下他的肩膀,大笑道:“这有何难,平阳侯府本就在戚里,离庐江王王府极近,我们跟随过去就是了,等长公主下车,你便看到她的绝色姿容了。”
栾大嘻笑:“再绝色姿容,比我们家小姐也差远了。”
乐简慌忙掩住他的嘴巴,低声道:“切莫放肆,传扬禁宫,你死是小,连累庐江王可是大罪了。”
栾大左右瞧瞧,幸好无人注意他们。
乐简拖了他的手,两人折身往戚里走去。
一路人影憧憧,欢笑不断,都是赶着去看皇家嫁女热闹的,听说今日的场景极是奢丽,因为长公主是皇帝心尖上的骊珠,比不得一般的皇家女,皇帝也是要来亲送的。
民间百姓能亲眼见到皇帝一面,当是莫大的荣幸,所以官道之上繁华绮绣,甚是喧哗热闹。
栾大心下焦急,却是脚力使不上,人太多了,也只好随大流慢慢往前行步了。
果然不久,婚车临了平阳侯府外。
各色人等被禁卫清往一旁,姌玳与阿房双双扶了长公主下车,因皇帝推恩百姓,允许众乐乐,并一赏长公主绝代风华,所以长公主也未曾盖了红盖头,光那珠翠步摇就掩了半面,朦胧间,愈加美艳如仙。
姌玳与阿房一齐把长公主的玉荑往前一递,平阳侯一脸敬重接了她的手,温柔满面,欢欣一眉。
长公主抬眸对他一笑,那一笑真个倾城倾国,令人呆怔。
栾大张大嘴,看着一袭喜服的长公主,有若清水般的人儿,裹在艳丽之中,格外风情万种,光华群芳,惹人心动。
栾大喃喃道:“好美!好高贵,天下再找不到第二人了。”
乐简睇他一眼,摇头低声道:“小子,醒醒吧,天下也没有第二个卫长公主。你是有福了,亲眼瞧见了长公主!”
栾大咕哝一句:“若能娶到她死也甘心了。”
“你说什么?”人群挤若飞絮飘蓬,听不清他说什么,乐简随口问了,也懒得理会他,眼睛只管瞅了皇帝,皇帝一袭贵服,才叫华丽威严,令人仰望呢。
栾大呆呆看着长公主,她往里间去了,再也看不见了,如何是好?
栾大焦灼之下,离了乐简,只管往侯府门前而来,一禁卫喝道:“站住,不许靠前。”
苦薏一眼瞅见,吓了吓,这个死栾大,他想做么子?
长公主回眸望了栾大一目,温婉笑笑,正要迈步,突然看见一道黑衣飘来,不由失声一叫:“父皇小心!”
“小心”才落,剑光卷了凌厉刺来,皇帝脚下一移,后退一步,剑光跟随卷上,直指他要害,似乎要一剑丧命。
苦薏心头扑扑,他到底是来了!
逯羽幂离掩面掩发,唯有一柄黑剑暴露了他的身份。
自从浅紫死去,他再不肯用碧雪剑了。
皇帝冷笑:“抓活的!这些个江湖游侠,朕总有一日要铲除干净!”
数十禁卫一拥而上,团团挡在皇帝面前,滴水不露。
姌玳急得一把握住苦薏的手,眼风睇她,焦灼满瞳。
她也认出是逯羽了。
苦薏苦笑。
阿房不曾看见过逯羽的佩剑,不知是逯羽,轻声道:“这人忒大胆了,不是送死么?”
芎凰碰了碰她的肩,附耳道:“逯羽!”
阿房吓得差点失声叫出,急忙掩唇,双手攥进袖内,全身汗水淋淋。
怎么救他?
几枚红粉靠在一起,各自掂量如何出手。
蓦然一声娇叱:“狗皇帝,拿命来!”
她细纱蒙面,双手撒出一把茉莉花瓣,禁卫应声而倒。
苦薏心头一突,她也来了。
青茉现,血光溅。
的确不虚。她不同于逯羽,逯羽只想杀了皇帝,不肯伤及无辜,而青茉,人人挡道,人人杀尽,不留余地。
一批禁卫倒下,一批禁卫再上,再死,再前仆后继,护卫皇帝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宁死也要周全天下至君。
苦薏眸华忧伤一缕,幸好承皓哥哥今儿不在,否则也要死于非命吧?
皇帝负手而立,峻瞳盯牢逮羽,此人身手一流,若非手下留情,禁卫们早就魂飞魄散,可见他是个侠义之士,倒是那女子,忒过恶毒。
皇帝冷冽道:“那女子杀无赦!”
禁卫们领命,剑光扑向青茉。
逯羽方腾出剑来,直指皇帝。
皇帝凌厉道:“壮士真要杀朕么?朕死了还有一个新帝,难道你要一个个杀尽不成?朕与你有何仇怨?”
“几世宿仇!”逯羽简短一句,飞身而上,一人挺剑挡住。
长公主欢欣一笑:“舅舅!”
苦薏松一口气,原来是大将军卫青来了,有他在,黑小怪断难得手了,皇帝无虞,她心里多少些许安慰。
卫青一袭常服,今儿是长公主大婚,身为舅舅,也无需盔甲在身。
荻青色长袍,衬托得他英武逼人,眉目温和,不失君子风范,令人望一眼便心生敬重。
逯羽剑势有些迟疑,二人斗了十来个回合,不分上下。
卫青收剑跳出圈外,抱拳清声道:“壮士住手,卫某有话说。”
逯羽冷漠道:“你我无话可讲。”
“壮士差矣!今日是长公主大婚,陛下爱女心切,亲自来侯府喜饮一杯,也是与民同乐。你看百姓一皆欢喜满面,为长公主祝福,也为陛下亲和感动。陛下仁厚天下,是万民之福,壮士既不肯杀了禁卫,定是宅心之人,以宅心懿德杀了仁厚圣君,你难道真的心安么?”卫青声线忠厚,不失大将军儒雅气度,令人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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