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暗下来。
胧粉警惕醒来,走至苦薏身旁,想用脚踢醒她,到底住脚,冷声唤她。
苦薏微微一笑:“我早醒了,多谢你脚下留情。你的眼睛可好了?”
胧粉利眸睇她一睇,甩手走了。
苦薏摇头,何苦呢,彼此折磨,都落了个痛苦而已。
心中叹息,脚步移至中庭,复又跪在原处。
不过片刻,殿内宫女三三两两慌慌张张走至廊下,显然药力失效了。
果然不久,阿诺扶着太后袅袅走出,太后看了看天色,瞧了瞧低眉垂跪的苦薏,刚要说话,庭中鲜衣行来晚间问省的妃嫔。
刘陵扶了王后的臂,母女甚是亲密。
阿房走在最后,眸光关切盯在跪着的苦薏身上。
众人问了安,眼睛不约而同扫向苦薏。
太后抬手道:“阿诺,罢了,让她起吧,也不用进殿,同陵儿回玲珑殿听差去吧。”
阿诺压下喜泽,平静应诺,传命下去。
苦薏叩谢恩典,用手撑地,慢慢起身,佯装一个立不稳栽倒在地。
阿房急忙伸手去搀,一壁颤抖叫:“姊姊!”
“阿房,住手,让她自个儿起来,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太后冷冷开口,句子冰凉入耳,与昨日大相径庭。
阿房无奈松手,苦薏默默爬起,接了宫女递过来的包裹,恭敬一旁。
太后慢慢踱下台阶,走至苦薏面前,淡声道:“小丫头,你可怨恨哀家?”
“苦薏不敢恨,也不恨,是苦薏无知犯了宫中忌讳,理当受罚。”苦薏福了福,语气无比谦恭,也温顺了许多,仿佛犯了错的孩童,受了处罚必改似的。
“难为你跪了一日,这烈日炎炎的你能承受得住,也是有志之人,它日必能青云直上,扬眉吐气,哀家只想告诉你,来日做事,不必太过揣测心意,有时顺其自然反而为妥当行事。哀家并不生你的气,你说得有理,长寿如意本是吉祥之物,是哀家过于忌讳,你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可晒坏了没有?”太后语气渐渐放暖,伸指去抬她的下巴。
苦薏避无可避,只好抬起头来。
众人看了一吓,左侧那道伤痕极是深,好好的脸竟是一日间便毁了。
太后也吃了一惊:“为何弄成这般?是谁趁机折磨你不成?”
“不是,是苦薏跪晕了,不慎摔地蹭破了皮,不碍事,过几日就好了。”苦薏心中酸苦,口内极力平缓,容色淡泊一缕,令人肃然起敬。
太后点头道:“哀家不过想罚罚你,并无伤害你之意,若是有人敢趁机对你不利,哀家查实要了她的脑袋。卓苦薏,你并非宫中奴婢,不该受此苦楚,是哀家欠了你,哀家日后必还了你这份委屈。”
“苦薏不委屈,苦薏本是民间末流商女,幸得太后厚眼相待留于身边伺候两日,是苦薏之福,即使苦薏它日回归民间,也是日日焚香替太后祈福。何况苦薏擅长调香弄粉,对于花草药性甚通,自然会治得自己脸上伤痕,算不了大事,太后切莫自责,让苦薏不安。”苦薏心中暗暗纳罕,这太后唱的是哪一出,一会儿好,一会儿恶,真让她摸不清性子。
大约至高无上的坤位练就了她反复无常吧,也多亏了阿诺姑姑与她相守几十年光阴,实属不易。
听她语调,难道真的是喜欢上了自己么?
管她喜欢也好嫌弃也罢,离了这长乐宫便与她无涉了。
刘陵眸光闪烁锐芒,上前一步笑道:“太后,既如此,陵儿就带了她离开长乐宫,扰了太后两日清闲,是陵儿之过。”
“好,你们去吧,不过陵儿,哀家没有好曲睡得不香甜,这丫头弹得一手好曲子,阿诺的凤凰琴又闲置了可惜,你就挑了几个擅琴的宫女予她调教一番来侍候哀家,若是一月内教不会,你替哀家重重罚她!哀家从来相信,没有学不会,只有不尽心的!阿房,陪哀家进殿闹闹闷去。余下人等,都散了吧。”太后语毕,扶了阿诺的手往殿内去了。
刘陵与苦薏不得不双双应诺,太后的话一言九鼎,从来不说第二遍。
阿房急忙跟着上了台阶,留下一个焦灼的背影。
但愿她取了花谱,用心研究,哄了太后开心,也救出乳母,早日解了心结。
苦薏叹息一声,随着刘陵与王后走出长乐宫。
只是一日不饮水,又提防着胧粉反扑,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加上腹中又饥肠辘辘,高温的蒸烤,心力淘尽了,脚步委实虚浮无力,恨不能倒地而睡。
偏偏刘陵送了王后回宫,才领着她往玲珑殿而来。
才踏入玲珑殿门阶,苦薏再支持不住,立即栽了下去。
刘陵一把托住,沉声唤:“凝紫,快扶她去休息,命厨房准备膳食,阿瑟,去流云居请末神医来替她治脸上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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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来,菊花映窗,日头很高了。
苦薏感觉头上沉重,身上乏力得很。
抬头四望,室内华丽绮奢,色色宝器,晃人的眼,心中敏悟,这大约就是暖雪生前住过的朵殿了。
可惜心性太大反误了卿卿小命。
这里思量,有人掀帘进来,是凝紫。
凝紫见她醒来,欢喜一笑:“苦薏,你好容易醒了。昨儿受累了,到底没有出事,我急得一日不安稳,偏又派了胧粉前去。”
她语声一低:“你脸上的伤可是胧粉所为?”
苦薏握了她的手,亲热一笑:“我晓得瞒不过你,她恨我甚深,把胧纹的死算到我头上了。你也小心罢,她亦是恨你如海呢。我不明白,你与她如何结仇了?”
凝紫幽幽一叹:“三翁主命我暗地里除掉胧纹,三翁主最恨人背叛她。”
苦薏吃惊不小:“你果真杀了她?”
“翁主之命,我不敢违抗,我……”凝紫犹豫不决,到底未往下说。
苦薏默默松开她的手,眸露凄然:“凝紫,我很信你,当你是品格如菊的朋友,可是胧粉告诉我,阿房饮食中所下清灵花是你所放,我不敢相信是真的,也揣测你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凝紫,你在我心中是如此美好,我宁愿相信是误听,也不肯你污浊了人格,你晓得我的身份,若要害我和阿房,我们是断难逃的。”
凝紫眼泪一落,一把抓住她的手,热热一晃,苦声道:“我是三翁主所救,对她感恩戴德,然而她把我给了阿房,是想让我当内纤,只是与阿房相处久了,我喜她甚过三翁主,情与义两难择,我苦中挣扎,我若不肯下清灵花毒,必然还有旁人来害,不如我来下,既解了三翁主对我的疑心,也存了阿房的命数,苦薏,换作是你,你如何做?”
苦薏眸光一热,反握她的手,温软道:“我就知道你必是为阿房好,所以宁愿自己担下痛苦,凝紫,多谢你。”
“苦薏,你懂我的心,我就心存感恩了。三翁主从前并不得大王宠溺,她身为嫡翁主,恨阿房夺她的爱,恨她母妃夺她母后的宠,这是人性所致,我不敢指手划脚。这些年,三翁主愈加得了大王的喜爱,倒把阿房丢掉脑脖子后了,父女情分也不过如此,这是她的劫数,谁也代替不了。我替阿房伤心也是无济于事,只求她好好的,盼着日后有法可解,这不,你来了,一切都好了,我私下里想着,我是做对了,再也不自责了。”凝紫泪眼如雾,闷了许久的心事终于一吐为快,人也清爽了许多。
苦薏伸手抱紧她,一迭声道:“你是对的,是对的,换作我,或许没有你做得更好了。”
二人相依,且笑且泪。
过了半晌,凝紫推开她道:“快起吧,末神医已经在殿内等候许久了。”
末神医?他来了,不就等于嘉懿苑一干人等都晓得了么?
黑小怪会怎么想呢?
她大言不惭说过,她会一丝不伤,才来两日,脸面就破了相,岂非自打耳光么?
苦薏心中沉沉,却又不能不去,三翁主让他来治,只怕不是单纯为她好吧?
二人进得殿上,刘陵陪着末人在下棋,见她进来,推棋淡声道:“末神医,卓苦薏来了,请替她治伤吧。”
末人回眸看一眼苦薏,摇头道:“卓小姐,为何我们每次相见都是你受了伤?”
苦薏粲笑道:“若不受伤,又如何与神医相遇?”
末人不由笑了:“也是,都说遇人莫遇医,遇医准没好事。”
“有医可遇已是至福,怕的是病入膏肓都无医可求。末神医,也没什么大不了伤,不过刮痕而已。”苦薏轻巧巧道来,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那要看是什么刮痕了?末神医,你且瞧瞧,她脸上是什么伤痕来着?”刘陵一旁紧跟一句,一壁眸光精芒一闪。
苦薏待要开口,刘陵伸掌挡住,淡笑道:“末神医有神医之称,自然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你若告诉他,岂非辱没了神医名号?”
末人明瞳星辉一缕,对着苦薏面上细细看了,苦薏揪紧心结,又不能示意,只好听天由命了,好歹伤势在自己身,硬咬定蹭伤,她能耐她何?
末人探罢,微微一笑:“三翁主,是蹭伤,想必碰了墙或地面,不小心刮伤了皮,幸好未伤着内理,认真调养几日便好了,再不要日下曝晒,否则可要留下疤痕了。”
苦薏心中石头落地。
刘陵俊眸在二人面上晃了晃,以指扣案,轻轻哦了声,雅声道:“既如此,末神医就开了药方,务必早些好转,否则传扬出去,只当宫中虐待民间女子。”
末神医笑:“三翁主多虑了,在下这就开方。”
一时开方毕,末神医也告辞而去。
刘陵命凝紫去宫中医房取药,殿中只剩她二人相对。
苦薏恭敬一礼:“多谢三翁主关心,苦薏感激不尽。”
“卓苦薏,少跟我来虚的,老实说,到底是谁用指甲刮伤了你?胧粉么?”刘陵咄咄逼人,一句阴冷的话问到她脸上来。
苦薏后退一步,再次行礼道:“三翁主说笑了,胧粉与我无仇无怨,如何会伤害于我?是我太累倒地,不小心蹭了。”
“好吧,且相信你一次。最好不是胧粉,否则……”刘陵瞳中鹰隼的光芒射来,有夺人心志的力量。
苦薏平静道:“苦薏不敢虚言,也不敢造次了胧粉姑娘。”
“罢了,你瞧瞧这个?看你还能否平静如水!”刘陵顺手扔来一帛,面上含怒。
苦薏不解,赶紧弯腰拾起,不看则已,一看魂魄七分丢了三分,暗叫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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