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越来越暖,树叶越来越绿,花朵摇曳。
我在人群里和人群外,在寂寞和喧嚣中行走。
我总是梦见陌生的人群。人群从田地里蜂拥到公路上。人群滞留在道路上。行走并呼喊的人群。大棚里密集的人群。河流里漂浮的人群。广场上的人群。工厂里的人群……
我在梦中看见军队在宽阔的桥梁上整齐踏步。
我多次梦见广场。
广场上人头攒动,我深陷他们当中,内心焦灼。人群在移动,他们移动的节奏尽管缓慢,却也让我感到惶恐,我不知道会被这些固执而暴烈的人们带去什么地方。终于,或许是我的焦虑发生了作用,我和那些肮脏的包袱一起,很快被挤出来,挤到他们的肩上头上,然后漂浮……
这是无比明亮的南方,迎面吹来的风像火焰,裸露的皮肤上一阵灼痛。
这城市,我在梦里见过,身在其中,宛如曾经的梦境的延续。
街面很窄,两边的楼群很高,中间的车流很急。
我在街东边的人行道上姗姗独行。傍晚时分,我身边的店面笼罩金色夕辉,街西边则沉入蓝色阴影,像大海上遥远的礁岛。阴影中的楼群忽高忽低,恰似暮色中的青藏高原边缘连绵起伏的远山,挽臂而行。而我母亲的羌族祖先,成群结队,躬身蹒跚,在高原旷野中一路向南……
高原上奔跑的祖先,他们褐色的躯体,是远方的剪影。他们秉性沉默,心脏有力,四肢强健。暮色笼罩旷野,没有呼唤,没有终点,光影瞬息万变。
他们在奔跑,黑色的长腿弹跳着。他们的的噩梦与奇迹叶频繁地交替出现。有声音从他们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又归于喑哑。他们奋力奔跑,只有一个方向,向南,向南……
我常在梦里看见我母亲的祖先,女人和男人,他们面孔黝黑,牙齿雪白,目光深邃而犀利,随季节迁徙,可以在悬崖上栖息,也可以飞越冰川。
我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
这里是南方平原,城市海拔只有50米。高楼大厦耸立入蓝空,巨大的广告强迫人们注目。比电影银幕还大的LED显示屏,图画里女人汽车酒的变化同样令人眼花缭乱。
成排的高大树木,碧绿而饱满的篱笆略略给人一些安慰。
街两边是密密的榕树芒果树和紫荆树,树下人来人往。逆光,我看不清人们的脸。夕阳在西边高楼后面,在大海上,将西天映得金黄。光线越来越柔和,东边的街铺已经映成炭红。
我目光向下,看榕树气根以下,人的膝盖以下。
我坚信所有低微的东西,都有故事有表情。
我看地砖的缝,榕树四处扩张的根,像蟒蛇一样蔓延在砖缝里,正在蓄势和暗暗伸展。毫无疑问,有朝一日,它们将咆哮,掀尘扬土,挣脱束缚,一切秩序崩溃,城市变为废墟……我狠狠地瞪视它们,这些古怪而赫然的树根,在人所不注意的时光里,一刻不停迅速生长,紧紧抓牢泥土和石头,一直抓进地心!
我不是我母亲的祖先。我沉默脆弱如尘土,在这个尘土飘扬的世界里浮游,被时间一分一秒地吞噬,寻找与未来的沟通。
偶尔,我被身边橱窗里的东西吸引。
在各种灯光里,时髦的裙子,鞋子,头饰,腰带,手袋,首饰,魅惑地炫耀,让人联想到舞会派对游戏饭局。诱惑和勾引。它们令我不安,就像陌生男人的目光令我心悸。
金色。玫红色。孔雀蓝。
绸缎。聚酯纤维。色丁。羽毛和狐狸毛。滩羊毛和鸵鸟毛。
迷彩。数码喷绘。豹纹和蛇纹。斑马纹。鳄鱼纹。黑点和红点。
黄水晶和紫水晶。
翡翠,珍珠。水钻。金丝玉。
白金扣。古铜环。电镀银。玫瑰金。
所有假的东西,比真的更耀眼,美得令人眩晕。
我不能分辨真品和赝品,也没什么钱。我连钱包都没有。我既无法拥有奢侈品,更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们。
我唯一的行李,是记忆,我的,我父亲母亲的,我父亲的父亲我母亲的母亲的,我曾认识和从不认识的人们的。
每个迎面而来的人都看出我的疲累。
他们看不见我的记忆。我的身体很轻,穿布鞋,踏在地上,没有声音。我还在寻找种种契机,想让自己更轻,和那些闪光的尘土一起,覆盖在成团成簇的油绿树叶上,停留在道路之上楼宇之间。
我在我的现实,或者梦中。它由明暗两部分合成,暮色来临的此刻,一半是柔和的金色,另一半是蓝色阴影。
街道中间的花基,将道路一分为二,来和往,车们相向而行。那些在尘埃中摇曳的粉红夹竹桃,是两条道路的完美合缝,金色光芒和蓝色阴影的完美合缝。
也许世界并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你在光里,看到光外都是阴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观看。
我看到的,远不及我感觉到的多。我的视线不断被幻觉打扰,甚至代替。我着迷于比三维空间更加真实并存在的世界,它的丰富和奇妙无法比拟。
此刻,我置身金色光芒之中,身后的景物像炭火一样红。光的外面是阴影,是高原巨大的峡谷和倾斜的旷野,是寻找和奔跑的强烈渴望。
高原,峡谷,旷野……高原,峡谷,旷野,森林,灯火……高原,峡谷,旷野,森林,灯火,冬天和春天……
什么东西在对我催眠?
坐北朝南,左东右西。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我用意念,费劲地将自己催醒,弄清楚方位,分辨光和阴影,分别静止和移动。我低了头,继续沿街缓缓北行。
前面不远,就到城门了。出了城门,是运河,运河的两边是更加密集的榕树芒果树,偶尔还间隔有芳香的栀子树。
运河边隔条街,是一溜腐朽的骑楼,墙面布满裂缝,杂草和无人阻止其怒放的三角梅,大团大团的殷红的花,从二楼的露台垂挂下来。据说,曾有一个印尼侨商,遭绑票,囚禁在骑楼二楼很长时间,因为没有拿到赎金,被就地撕票。这大约是10年或20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这里还是城郊,那时我和我的兄弟们,童年的伙伴们,仍在风谷。自这个不幸的事件发生之后,珠江平原上的小城市的城郊这一带,就人迹寥寥,如同荒野了……
直到21世纪大规模的土地转让和商业开发时代到来。
我踌躇又踌躇,不想很快到城外。
只要不引人注意,能够多慢就多慢。我低着头,却不能看那些商店门前的瓷砖:一当我专注看瓷砖拼成的圆形图案,它们立刻旋转,仿佛我站立在某个小舞台中央。
旋转的瓷砖加重了不知来自何处的那股对我催眠的力量,令我眩晕。
迎面而来,这么多面孔!
没有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一些表情复制着另一些表情。一些喊出来的声音,和一些仍然在唇齿间犹豫的词句,是相同的内容。
一些面孔一晃而过,他们表情狡猾,眼睛激楞楞地发亮,东张西望,在捕捉目标;另外一些慢移动的面孔——如我——则怯生生地,尽量躲避别人的目光。
狡猾的和怯生生的人,都来自异乡,前者寻找目标,后者心怀忐忑,往往成为前者哄骗讹诈的对象。
越过他们,定有异象。
前方,不远处的巷口,有个水果摊,堆放着榴莲和菠萝,就像是从巷子里倾泻出来的。
在风镇,五月里红樱桃刚刚成熟,五月里满街是烂菠萝的甜香。
五月,风镇樱桃成熟。穷乡僻壤的野樱桃,它那么性感,是世界上最最性感的水果。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才突然明白,山间殷红结实的野樱桃暗示着性,而果园水汁丰富如火焰的红樱桃,才意味饱满热烈的爱情。
樱桃是转瞬即逝的,红润晶莹的樱桃,在摄氏二十多度的气温里,大约熬不过一昼夜就开始腐烂,多么令人沮丧。
南方没有樱桃。
我喜欢南方的菠萝和荔枝水从街巷里倾泻出来,喜欢闻满大街弥漫的烂菠萝和荔枝酒一般的甜香,有母性的味道。
我能想象在那个巷子里,有穿睡衣头发蓬乱的懒散女人,鼻孔粗大的包租婆,趿拉着人字拖噼哒噼哒走来的矮个男人(他的齐膝花裤衩的松紧腰口耷拉在肚脐以下)。还有兜售盗版光碟的少年,指甲里永远塞满污垢……巷子里塞满公厕的气息宿睡的气息,以及酒醉的人呕吐出隔夜食物的气息商店守夜人烂牙的气息。太阳永远无法照见牵手楼紧贴的窗户,窗内淤积着昨天和前天上个月和去年5年甚至20年前的气息……
满街烂菠萝的甜香,真是从巷口弥漫而来的。榴莲的蒜香和菠萝的甜香,是世界的核心,我深深呼吸,对它们充满渴望,快走几步,停下。
榴莲长得像刺猬,个头比刺猬大,黄绿的颜色,浑身坚硬的刺。榴莲可怕的模样令人联想到巫术,但它天然地吸引女人们的胃口。
卖水果的女人戴着厚厚的手套,用橡皮筋小心绑已经绽裂的榴莲,里面黄色的肉瓣,诱人垂涎。她胳膊粗壮,黑色卷发蓬松,在脑后松松地编成大辫子。
她坚实的下巴,干净的小麦色皮肤……我的心脏猛然狂跳,天空倾斜。
她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她的眼睑像画过一样线条分明,眼白洁净。
“穆老师……”
她收回目光,没有吭声。
不是我认错了人,就是她不愿与我相认。
沉默能够让人作出恰当的选择,我不知道在她的沉默之后,我们之间会出现什么样的命运。
一辆摩托车突突响着靠到路边上。骑车的女人摘下头盔,露出微黑肿胀的包子脸,厚嘴唇和大鼻头格外突出,鼻头及其周围布满玫瑰色痤疮。这个粗壮的本地女人,威风凛凛地大步上前,不问价钱,只挑最大肉瓣最突出的榴莲。
我退到一边。
痤疮女人扔下两张灰绿色的百元人民币,将选好的两只榴莲放进摩托车尾箱,也不等找钱,戴上头盔,目不斜视,轰响油门,转眼消失在街头。
我收回目光,定定地望她。我父母的学生,风谷中学的穆老师。她回头看看我,目光渐渐温和起来。
我靠近些,不容她躲避。我听见我的声音回到童年,听见我的声音变成我母亲的声音——
“穆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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