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夜静岚扇了文放一个耳光,心中又有些后悔,她虽然讨厌他的甜言蜜语,却又希望他能说些话来,缓和气氛,这种患得患失的矛盾心理,纠结得她更不愿主动与文放搭话。而文放呢,他本不是机巧之人,挨了两个耳光,就生怕再说错话惹她生气,于是干脆闭嘴不言,默默跟在她后面。二人一前一后,向着周南女校而去,静岚本来因为文放的解释,心中已去了大半委屈,但此刻两人气氛僵持,却让她有气出不来,心中更添烦躁。
这样互相绷着,两人来到周南女校,静岚愁肠百转,不争气的眼泪再次滑落下来,她泪流满面地看着文放,也不出声,唬得文放抓心挠肺,心疼得不行,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劝导,最后静岚决然奔回学校,徒留文放跺脚叹息。
此后半月,每天课业结束,文放都跑去周南女校,想与静岚见面,结果静岚就是避而不见,时间一久,文放心中烦闷,只好将心思放在课业上,倒也稍解相思。期间,吴钦元文化新等人还是不断与文放接触,要其加入社团,而孙义周等人,也常以课业讨论为由前来接近,文放经与何适如商量,与他们两方均保持相当距离,仅以同学身份接触,并不深入谈论政治。
如此时光荏苒,已到五月时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学校周边的杨柳早已抽枝换叶,此时柳絮飘飞,纷纷扬扬的,如下雪一般,不少学员得了呼吸道疾病,学校于是将室外操练的科目缩减,增加了一些室内作业的科目。
这一日,八点出操后,全体步兵科学员又被集中到大礼堂,在静候片刻后,熊秉节健步上台,锐利的目光徐徐扫过场下学员,沉声道:“今天,召集诸位前来,是有一件事情需要宣布。现今前方战局艰难,日寇横行,某些地方将士上到战场,却贪生怕死苟且偷生,要么一触而溃,要么闻风而逃,此等不遵军令不顾操守不思报国的行径,实在辱没革命军人之尊严,折损十万青年之英气。为此,受本校校长省主席何公之嘱咐,在我校,将实行‘上马杀贼,下马学佛’,全体军校学员,全部受戒,以‘不惟下地狱,且常乐地狱,且庄严地狱’之风貌,勇而无畏,与日寇血战到底。”
说完,熊秉节一个立正,要求全体肃立,欢迎高僧入场。随着卫兵引导,六名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年龄不一的高僧,身披大红袈裟,鱼贯上台,排成一排,站在熊秉节身边。熊秉节朗声道:“今天,我校步兵科八百三十一名学员全体受戒,有幸请来麓山寺开福寺等得道高僧,为大家弘扬佛法,主持受戒礼,请大家热烈欢迎。”
一阵掌声响起,熊秉节安排台上高僧入座,逐个予以介绍。文放眼尖,一眼就看到宝云赫然也坐在台上,眼观鼻尖,宝相庄严,与禅房中牵线说媒时的嬉笑跳脱,判若两人。
在弘扬佛法环节,麓山寺的般若堂长老慧真和尚率先说道:“佛门中讲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佛弟子恪守五戒,皈依空门,本无出世之念,但日寇侵我河山,杀我同胞时,出世之和尚,亦为中华之国人,佛有‘戒杀’一说,然‘戒杀’与‘杀敌’,在此危难时刻,并不矛盾,为救亡图存,誓死不做亡国奴,全体国人皆负有抵抗之义务,由此而引起战争之惨杀,虽甚遗憾,然实不得已为之。台下青年军人,须应首当其冲,在民族再生之新天地中,引颈狂歌,奋勇杀敌,不应有半点忧伤退却。我佛慈悲,自当普施护佑,为诸位添福增寿。”
洗心禅寺的弘明和尚续道:“中国敝弱,由来已久。孟子云‘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国必自侮而后人侮之’,盖因我国百弊丛生,动乱频乃,国人冷漠坚忍,依赖苟安,听天由命,以致列强有机可趁。时至今日,我等国人,应以业报为导,躬省其身,勤思己过,正视现实苦难的‘业因’,克服自身懒惰与依赖的‘内因’,打倒日本野蛮侵略的‘外因’,方能证得‘善果’,求得安宁幸福。”
其余高僧也纷纷发表演说,宝云和尚就说道:“我佛虽‘空’,但包容万千,对于世间的‘有’,仍心存体恤。世间有情,我佛怜之;世间有善,我佛扬之;世间有罪,我佛化之;世间有恶,我佛降之。当此日寇大魔,荼毒神州大地,杀我同胞,毁我河山,为保全国家民族之自由独立,抵抗强寇侵掠,纵使我等佛子放下法器,举起屠刀,亦属合理正当之行为。我佛有三大布施,即‘财施’‘法施’‘无畏施’,我等佛徒将以设坛传法募捐倡议执教宣讲等等形式,践行三施,以‘财施’集中国人意志汇集财帛力量,以‘法施’宣扬国家至上民族至上之大义,以‘无畏施’鼓舞将士精忠报国浴血杀敌之决心。尔等军人,杀敌报国份属应该,以慈悲心入军阵以怜悯心断彼命,不入我门,亦是我佛。我等佛徒,自会每日设坛礼忏,荐亡息灾,为尔等祈福,阿弥陀佛。”
文放在台下听得晕头转向,捅捅万友民胳膊,问道:“这个宝云和尚,你认识么,好像是开福寺主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万友民现在整天去医院与林樱腻在一起,早已忘记文放将他剥光身子丢在草丛的事情。他奇怪地一眼文放,不满地道:“这你还问我?你跟他不是莫逆之交么。听闻开福寺这宝云大和尚慧根独具,很早就接了主持的位置,在寺里很受尊崇,与省城里三教九流多有来往,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以出世之心执入世之事’,对僧教俗务很是热络,我还想着哪天你介绍给我认识呢。”
文放想着宝云面对美色肆无忌惮的嘴脸,心中“呸”地一声,暗道:“这个贼和尚,入世得还挺深呐。”
随着高僧宣讲佛法结束,从侧门又走进来十余名僧侣,个个手持法器,站在六位高僧身后,高声吟哦。这时又走进来几十名手持刮刀的卫兵,每人提了只水桶,排成三排,何荣明喝道:“全体都有,起立,依序过去,将头发尽数刮掉。”
这些学生兵个个二十岁左右年纪,在风气渐开的年代,也都学会些追赶时髦的手段。每逢假期,很多学员就会将头发涂上厚厚的发油,梳成各种雄壮的样式,穿上擦得又黑又亮的皮鞋,将裤子线头抻得笔直,以此表现“挺”“帅”,精神饱满地行走在省城各个地方,很能吸引住众多学校女生的目光。
一听要刮光头发,大家一下哄闹起来,“为什么要挂掉头发?”有人叫喊起来,礼堂里就像一锅烧开了的水,咕咕嘟嘟嘈杂不堪。
何荣明似乎早料到这个情形,拿起口哨一吹,阴沉沉的双眼盯视全场,待大家都静下来,再次喝道:“全体肃静,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既然要受戒,自然要刮掉头发,再有喧哗议论者,处以一周禁闭!”说完,命令四周站立的卫兵督促学员依序上前,立即理发。
学员们无法,只得挨个上前,每人对着一张凳子坐下,负责理发的卫兵二话不说,拿起刮刀,飞快地在头上刮了起来。只听刮刀贴着头皮发出刺刺的声音,有些卫兵手脚毛糙,不时将学员头皮刮出一道血口,喊痛告饶之声不时响起。
刮完头发,卫兵要求学员们伏身在水桶上,再从桶里拿起木瓢,兜头一瓢冷水浇下,就算是清洗了,然后学员们随便拿衣服擦干头脸,就上台接受高僧摩顶加持,受戒礼才算完成。
说是受戒,倒也不是真要在大家头上点上戒疤,然后持清规戒律,过僧侣生活。受戒只是一个仪式,佛法激励才是目的,当时中国一些地方军校,为了提高将士士气,革除疲弱积弊,于是请来高僧在学校宣扬佛法,组织学员集体受戒。以佛练军,也算是民国时期军校教育的一种别致教学方式。
文放好歹挨过理发,顶着头皮几道血口,走上台来,本来觑着弘明法师就在身边,刚欲凑过去,那边宝云见了,招手笑道:“勉之,这边来。”
文放无奈,只得走过去,勉强笑道:“大师别来无恙。”
宝云双手合什,笑容可掬,说道:“和尚此次专为勉之而来,勉之可不要不自知哦。”
文放奇道:“大师专为我而来,这是为何?”
宝云狡黠一笑,道:“稍后我在熊长官办公室等你,你自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文放疑惑,还待再问,宝云已命其蹲下,对其摩顶加持。旁边万友民见了,往前一挤,就将文放挤开,咧嘴笑道:“大师,我叫万友民,是熊长官外甥,该您给我摩顶加持了……”
待受戒礼毕,学员们每人又领到一本小册子,上面印了些佛法经义,各人自行回去研习,此处略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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