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越永远都忘不了陆云飞冲进屋里时的表情，他先是一怔，旋即又浮现出一抹痛苦，陆云飞一言不发，脱下身上的袍子给月上兮穿上，双拳紧紧握起，指甲嵌入手掌，鲜血殷红而落，每一滴都如落针可闻，不等明越说话便转头离开。
月上兮看到此情此景，更是悲痛难忍，哭得撕心裂肺，明越一时间手足无措，他甚至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脑子发蒙，精神错乱，猛然一怔之间，才记起青虬已经仙逝，泪水终于决堤，痛苦无奈彷徨恐惧，所有的一切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将明越撕扯得身心疲惫，千疮百孔，突然吐出一大口血来，再度昏迷过去。
而三天后，囚牛峰的正殿之上，月绯烟脸色阴沉而坐，其下只坐着四名真人。庞凌不知去向，鲁当和林铎除去真人之名，留在囚牛后山养老，而大多弟子都清楚，表面上是养老，其实就是囚禁。眼下九龙宗竟只剩下五宗，偌大的“九龙阁”上，此刻竟显得有些冷清。
月上兮神色木然地站在一侧，她甚至不敢去瞧月绯烟一眼，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依偎在陆云飞身旁，战战兢兢。陆云飞宋羽薛浪刘长空四人站在两侧，每个人都神色不佳，尤其陆云飞，眼底的悲伤幽幽暗暗，仿佛黑色冷风中摇曳的渔舟灯火，孤独而迷惘。
终于，一声清咳打破了殿内的沉静，徐天川呷了一口手中淡茶，他眼角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月绯烟，只觉她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脸上挂着一丝颓然，竟也生出不少白发，
忽地心中一悲，想到四十多年前，这个大师姐是如此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她是那样完美，那样遥不可及，而如今，终究抵不过蹉跎岁月。
东兔西乌，露往霜来，浮生若梦。
徐天川其实比月绯烟还要年长一岁，只不过她是上代掌门之女，最先入门，这才成了大师姐。徐天川原以为四十年前那件事后，自己早已死心，一心只入求仙道，两耳不闻窗外事，可今天，他却又感觉到了自己肩上的重量。
“眼下，叛徒明越，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理应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但念在青虬刚归道山，实不该再添杀戮，便放他一马。可明越贼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更是无法再当大任，必须从这四名弟子中，推选出掌门候选人，才可安定众心！”
徐天川朗声一出，月绯烟这才如梦惊醒，她冷冷瞥了一眼月上兮，道：“那依你之意，这四人之中又该如何甄选？难不成再比试一番？”
其余四名真人窃窃私语，但听徐天川说道：“不然，掌门难道忘了，那文试中的最后一项考核吗？”
听徐天川一提，众人这才想起，文试中最后一项考核，夜观天象，让四人在纸上写下第二日自己是否会获胜。只听牡丹真人梅雪尘淡淡道：“二师兄眼下说这话，还有何意义，事情已成定局，便是那叛逆明越获得冠军，而天象之事在于未来，过去的事情再谈起，怕是没有什么意义。”
徐天川微微一笑，道：“此言差矣，所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而我九龙宗未来之兴替，全在于掌门是否有能力有品德有才学。”说着徐天川轻轻瞄了一眼月绯烟，见她脸色依旧，便又继续道：“而这三项之中，品德为首。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是故无品不以服人心，无德不能治天下。四人之中武功才学倒是其次，品德才是重中之重！”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便是月绯烟也微微颔首，道：“可这品德乃是虚无缥缈之物，不似那寸长寸短可计可量，又如何判定呢？”
徐天川说道：“所以那观星比试的结果，便可作为衡量标准。”说着，徐天川让徐鸿之端来锦盒，沉木之上四盏精致锦盒上贴有字条，分别是陆云飞四人姓名。
宋羽微微皱眉，心道：当时让吾等写下是与否，若如坐隐真人之言，以品德而论，那么写下‘否’的人，不仅答对了结果，更是谦虚恭敬，有品有德，应该获胜，当下便脸上一喜。
众人面面相觑，都猜到徐天川之意，刘长空顿时脸上一沉，而薛浪却一副无关紧要模样。
月绯烟也是如此所想，道：“既然这样，还烦请坐隐师弟打开锦盒，宣布结果。”
徐天川点了点头，缓缓打开锦盒，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放在他的手指之间，屏气凝神，连月绯烟都有些心跳加快，在她眼里，那不仅仅只是打开一个锦盒，更是在打开九龙宗未来的大门。
“刘长空，是。”
“薛浪，是。”
听到答案，刘长空脸上稍微尴尬，而薛浪却依旧面不改色，只听徐天川问道：“你们二人，若是此时给你们重选一次，你们的答案是什么？”
刘长空赶紧答道：“否！肯定是否，当然是否，弟子也是被师傅蛊惑，这才听命于他，若论才学武功，弟子决计不是三位师兄的对手！”
徐天川微微叹气，看向薛浪，只见薛浪两手抱于胸前，静若止水，不卑不亢，眉宇之间竟有中王者之气，微微一怔，问道：“你呢？”
薛浪一声冷哼，道：“是！”
众人微微诧异，只听月绯烟笑道：“事到如今，你武功已然不比云飞，为何还觉自己是那冠军？未免有些狂妄自大了吧。”
但见薛浪微微一笑，眼中露出一丝坚定，朗声道：“在我心中，我便是那第一！无关他人。”月绯烟一怔，暗暗称赞，旋即看向徐天川，说道：“另外两个呢？”
徐天川缓缓打开宋羽锦盒，脸色一顿，说道：“否。”
众人听了顿时感慨，看来这掌门之位，到头来还是落在月绯烟头上。刚准备贺喜，却听徐天川又说道：“陆云飞。。。你为何是空白？”
月上兮全身一颤，不可思议地看着身旁的陆云飞，她是多么了解这个男人，把九龙宗的一切扛在肩上，背负太多，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能够振兴九龙。
可就是这么一个胸怀大志，自信笃定的男人，为何没有写“是”？月上兮十分不解，刚想发问，却听陆云飞恭敬回道：“弟子不才，并不能算出，是故什么都没写。”
众人一听，顿时哑口无言，月绯烟眉头一敛，紧绷的身子逐渐放缓，幽幽道：“你当真算不出那天象？”
月上兮赶紧上前一步，跪倒在地，略带哭腔道：“奶奶，师哥他胡说的。。”不等月上兮说完，只见月绯烟突然发怒，一双冷目横扫而下，惊得月上兮心中狂乱，不敢言语。
“这正殿之上，吾乃九宗之首，岂容你家长里短！”
月绯烟长袖一甩，一声冷哼，两眼直视陆云飞，身上一股凛然之气由内而发，但凡任何一人见了都得心悸胆寒，可唯独这陆云飞面不改色，昂首而视，连月绯烟都微微诧异，直接朗声道：“这掌门之位，归你了！”
众人大惊失色，书宗宗主，兰亭真人纪关山疑惑道：“掌门师姐，云飞固然出色，可他却并未算出那星象之势，你为何作如此决断？”
众人纷纷附和，却听徐天川笑道：“你们这些老糊涂，这还不明白吗？便是让林铎过来，也算不出谁能获胜！”
徐天川此言一出，真人们这才恍然，他们沉湎于各自领域，对于入门时候学习的占星之术早已生疏，几十年下来，更是几乎废弃，现在才想起，那根本就是不可能占卜得出来的。
而正殿之内的全是聪明人，听徐天川一说，纷纷缓过神来，宋羽与那刘长空皆是脸上一红，诚然，他们压根就算不出来。相比之下，那薛浪依旧气定神闲，在他眼中算不算出并不关键，关键是自我认可。
月绯烟正声道：“陆云飞，才学兼备，品德优良，现我正式将掌门之位传授于他！”
“等等！”
就在这时，陆云飞突然猛然下跪，咣咣磕了三个响头，道：“小子资历尚浅，且家师尸骨未寒，请允许我守墓三年，三年后，我再接任掌门之位！”
月绯烟眼中精芒一绽，旋即说道：“好，那便许你三年之期！”
月上兮听了，终于喜上眉梢，怔怔看着陆云飞，双颊泛起潮红，如同桃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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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之后，明越玷污月上兮的消息不胫而走，顿时激起了九宗弟子的恼火，再联想起九宗大会那日，明越小儿口无遮拦，满嘴污秽，当真与那市井流氓无异，都想杀之而后快。若非月绯烟压着，估计明越早已被五马分尸了不可。次日，明越便被放逐下山，剥落九龙宗弟子身份，永世不得回山。
明越下山的那一天，没有一个人来送行。明越挑起行李，手中的青虬剑幽幽地闪着绿光，他现在回想起月上兮那日无奈痛苦的眼神，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
顺着山道下山，又是深秋之际，萧索的清风刮过嶙峋的崖壁，发出呼呼的沉吟，如同孤雁的喑哑，顿时让明越生出几分惆怅悲凉之感，明越回首望去，只觉青虬一走，再无可恋。
这偌大苍莽的宪章峰，此刻在他眼里，竟然如此苍凉萧瑟，而这走了不知多少次的山道，也在朦胧中变得形同陌路。
明越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团圆饭的情景，没想到那唯一一次团圆饭，竟也是最后一次。陆云飞与月上兮的笑脸还历历在目，“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一阵悲痛涌来，明越一把扯下腰间的白虎束绅，青虬剑斩，倏忽被砍得七零八落，如同鹅毛之雪纷纷落下，带着明越的留恋飘零而去。
明越忽地仰天长啸，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的地朝下山下奔去，山涧之中袅袅荡荡，响起苍茫歌声。
“忆！寒烟渡水西风雨，雪漫眉头意长兴。
叹！春去秋来云霄顶，月下疏影情难吟。
笑！浮生若梦皆幻影，落木萧萧赤子心。
悲！红尘纷扰终虚尽，一去江水冷无情。。。。
歌声越来越远，终于不闻，而崖边一人身披长绫，凭栏远望，泪如雨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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