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好几天了。明明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上一世因为体弱，性子也不大坚强，吃了不少亏，这一世，虽然没有赶上好时候，但他决心要努力。他非常努力，唯独对背书提不起兴趣。
刚刚明明在街上走的时候，有个报童往他的手里塞了张报纸。现在到了学堂里，他把报纸放在桌子底下，摊开看了看：哪里又塌了几间房子，哪家的女人打了哪家的男人，外国猴子耍横，本地折价消息，没有一条占据头版头条的位置。再翻一页，是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旁边附着特约编辑的评论，编辑的意思很明白，这些所谓的小说，无非是痴男怨女不能成眷属，因爱生恨，相爱相杀一类的故事，都像一个人写的，没什么好读。
突然，一个人从背后拍了拍他。是教书先生。教书先生的最近留了一头飘逸的长发，蓄了一口小胡茬子，穿上藏青色崭新的长袄，眼镜也换成洋气的木头框。本来是方而瘦削的脸，竟然温和可亲起来。他看着明明，微笑着，摇摇头，又拿起书，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他站在自己搭建的讲台上，对同学们说道：“年关将至，天气寒冷。在下教书，心生倦意。从今天起，你们不用再来上课。纷纷回家去吧”。
安安静静的同学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同学们不再正襟危坐，有的开始摩拳擦掌，有的开始低头沉思，有的开始喃喃自语。
“安静，安静，成何样子啊，你们这群……”教书先生不知为何涨红了脸，说道。可是学期结束，教书先生的权力便也告一段落。人群开始骚动并且想外奔涌。他手舞足蹈，但似乎无济于事。最后，他一边叫嚣，一边收整教具，跟着人群，出去了。
在这样的危机中，明明想起自己的书还没温完，交不了差，连忙追出去。
先生看着他，咳嗽了两声，缓缓地说道：“小笨猪，姑且放过你，你在这里纠缠我，叫我如何不想她。”言毕，取过他的左传，在需要背诵的章节上画了个钩。
这种态度让明明难以接受，他拉住教书先生。
“孩子。左传要背，年也要过。”教书先生欣慰而又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回家看小说去吧。”
闷闷不乐地，他返回学堂，准备背上书包，回家。突然，有个扎着辫子，个子中等的女孩子，手放在头上，慌慌张张跑出来，和他撞了个满怀。明明受到惯性作用，手不听自己控制。支支吾吾他想道歉，支支吾吾又害怕那个女孩子不乐意。正在左右为难，那女孩子撩了撩两股麻花辫子，抬起头，满脸通红，一双大眼睛闪闪地望着他，捏啜道：“但……杜……”话没说完，人已经没影了。他没有听清，也没有联想到但杜宇。难道是法文，他想。这个语言自己多少学过一点。面对第一个投入怀抱的女孩子，他要勇敢。于是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大喊：“但杜！但杜！”
扫地的大妈听到了，回过头，看了他一会儿，瘪了瘪嘴。霎时间，云层裂开，从里面透出金灿灿的阳光。
小鸟啁啾，屋子低唱，诗意而冷清起来。一会儿的功夫，学堂里的人已经走光了。他背起书包的时候，瞥见地上有一个笔袋。那个笔袋，麻布做的，挺满塞得，摊开着，破春卷似的，里面是剪成三截的头像，但杜宇。一定是哪个女同学不小心，掉落了。可是学堂已经散了，上哪里去找她。他不自觉地抹了抹自己的衣领：与其被老鼠叼了去，不如自己帮她收着，复课了还能还给她。于是他把那个笔袋放在书包里，准备离开。说来也巧了，正要出门，他竟然在门边见到挺大一条链子，有一部分是银，有一部分是钢，还是新的。到了现代，这种链子有个名称叫“现代派”。项链里面，还有两个小小的象棋子似的脂粉盒子，脂粉盒子上，有一颗小小的珍珠耳环。
“民国的女人，还……真马虎啊。”说罢，把这些东西，都装进自己的书包里，心满意足似的走了。
按照大哥的说法，现在野鸡的大学很多，要想不上当，只好报名补习班。当然，在他看来，大哥只是在拖延，借机把自己尽量沉浸在先进的世界，远离落后和愚昧。他并不觉得高中有多先进。更可恶的是，私塾门口，有个老人，烤得一炉香糯绵软的好地瓜。因为高中那批富家子批量购买，现在那个老人已经搬到高中去了。要想吃地瓜，还要绕路。
白天，大哥在高中里吃很多地瓜，晚上回家，又想吃点地瓜。但是没有零花钱了，就向他和小妹要。那时候，他才知道，当中产阶级，真的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但是没有办法，一种人有一种人的烦恼。
可是有一个休息日的下午，大哥破例没有不成体统。他把明明和小妹叫到一起，三个人很罕见地一起逛了公园。公园里，有花有草有树，人人都悠然地散着步，连乞丐的脸上也挂着春天般的笑容。
“外国佬为什么要有礼拜日呢？因为到了这一天，所有的人，都要停下来反省。不然，他们就不能以轻松的心，面对复杂的生活。”走着走着，大哥摸着他的头，用坚定的口吻说。
他的警惕性突然来了。
小妹偷偷冲他挤眉弄眼。可惜的是小妹这个人，向来不聪明，这个“偷偷”的动作实在太大，简直是眉眼牵动了全身。
“难得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可以好好聊聊。”大哥在一条长凳边停下，一行人坐下。
“我想逛逛。”他对他的大哥说。
“你看，我们是温暖而和谐的一家子。现在，我们要抱成一团，和和美美。我是大哥，所以我叫你坐下，你便不要羞涩了”大哥的神色是温柔的，摩拳擦掌，好像得了什么新灵感，语重心长地说，“你也不小了，15岁，旧社会就该提亲了。今天小妹在，大哥不明说，但你要明白，男人，尤其是新社会的男人，要尊重自己。”说罢，隐晦地拍了拍他的大腿。
明明打21世纪重生过来，好的坏的故事听了不少，勉强没有慌乱。他沉默了一会儿，脸慢慢地涨红了，随后他感到胸口像是装着小鹿的高压锅，沉闷之下是沸腾。2015年的生活让他明白，遇到误会，不论小大，如果你不能当场洗清，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你又不是我爸，指使我干什么，胡说八道！”
可是大哥的脸色变化了。他把手抱在胸前，气急败坏的样子，对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不顾别人的感受！难道你不再温柔不再懂事不再听话了吗？难道你已经懦弱道连和我坐在一起都不能了吗？”
“但是我没有！”他紧张地站起来。
“你放松，咱们坐下来谈谈。”大哥的神情更为严肃了，他说。
他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脑子一片空白，说：“无中生有的事，有什么好谈的。”
突然，大哥从怀里翻出一条项链。就是他那天捡到的那条。大哥翻了他的书包。
“这是对我的侮辱！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他飞快地冲出去了。不知为何，他感到他心底有一条线被触碰了。而且一旦如此，他就变得勇敢，不像是自己了。
既然冲动之下跑掉了，他就不好意思再回去。天色渐渐晚了，他挤在一群赶着回家的人里面。小摊贩都在进行最后甩卖，留声机里开始播放美妙音乐，买地瓜老头烤出每天最后一炉地瓜。他买了一个绝版的地瓜，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零钱了。他很沮丧，很沮丧。他有点后悔了。自己当初就应该彻底地终结，为何要到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地方，成为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人，经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难道他并不适合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吗？
“嘿！胡浪槐！”背后，突然有人叫他的大名。回过头，分外眼熟的一个女同学。明明仔细想了想。
“那天我把笔袋落在教室了。”她红着脸，说。
想起来了，就是那天撞到他的那个女同学啊。马马虎虎的，难怪会遗落笔袋。
“啊，你是要还给我吗？”那个女同学搓着手，好像害羞了。随后，她在布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把炒米，牵起他的手，小心翼翼放在他手心里，“我和鲁迅是一个地方人呢。你吃炒米吗？”
他点点头，道：“我特意地站在这里，等你来。”
“开学还给我就好了。炒米我还有好多。有空来拿！”说完，她很快地钻进人群里，转眼就不见了。
他仿佛受到了传染，心情也变得粉红。原来让女孩子害羞这么简单。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绝望。但是，既然已经气愤出走，就不好意思太早回去。
天色真的晚了。零零星星下起雨夹雪。从前他都赶忙避之不及，重生身体好了，反而不注意了。结果就那样呆呆地看天，看了很久，脑子有点发热了。不得已，他随便找个地方避雨，靠在那里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他绝对看到了一个女人。那是一个温柔的女人，浑身散发着胭脂油腻的香味，短短的卷发垂在肩上。穿一件深绿色的缎子旗袍，外面罩着白色的绉稠薄外套，踩着红色的高跟鞋。她俯下身，大约是羊毛的围巾，上面是许多棕红色的山羊，垂下来在他的脸上。她从他的口袋里，轻轻拿出自己的脂粉盒子。然后，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那时，他的心里升起一股温暖的感觉。眼前的这个女人，哪里都不像自己的母亲，但哪里都像是自己的母亲。突然，眼前浮现出母亲穿着紧绷绷的棉布袍子，泼辣地洗碗的样子，就觉得眼前抚摸他额头的手离开了，他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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