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月后,林家废宅。
几十年前的辉煌如今早已消逝,只余下断墙残瓦——这还是天下名侠王之齐缅怀旧人,特意加嘱才留下的,若不是如此,只怕这废宅也会如同当年林家的威名一样在江湖的狂潮之中化为乌有。
历行几月,诸天下才顺着王之齐回忆而述的地址寻到此处,只是此间如同这副状况,怎么也与王之齐口中所言的搭不上边。
诸天下一人一马看着这片废墟,不禁幽幽一叹,这是他师尊犯下的罪,如今正该由他代师愧过。
他缓缓下马,缓缓跪下,跪在这废宅,这累累罪行的证明之前。
之后他又站起,将马牵到昔日曾栓过千万名马骏驹的废弃马厩里,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骏马的风姿,听到了当年骏马的嘶叫,他又叹了一口气。
拴好马,他才转进昔日待客的大厅,里面林立的衣冠冢正是那时丧于诸知晓之手的宾客,如今身为诸知晓爱徒的诸天下却一一拜祭,这不得不说是世事的奇妙,与因果的轮回,其中道理,并不是人力所能堪破的。
拜祭完,诸天下的眼里空无一物,却又倏忽闪过无数杯来箸往,庆祝相贺,喜笑颜开——那日正是林家家主林护家五十大寿,江湖不少豪侠皆聚于此地。
他第三次叹气。
他推开卧室的门,里面不似外面灰尘漫天,却也不似外面有众多装饰,里面只有一张床,简易已极,徒然四壁皆白。
床上还有一个人,一个独臂人,看到他的时候,诸天下已猜到他是谁——他就是当年林家的少主,也是救下诸知晓和王之齐的恩人,林亚仁。
林亚仁睁着眼睛,仰躺在床上,定定盯着屋顶,宅外的马嘶声,宅内诸天下拜祭,磕头的声音,他不可能没听到,但他就似没听到,动也没动。
诸天下吓了一跳,他完全没猜到废宅之中竟然还住着一个人,但他立刻就镇定了下来,拱手想拜见,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半响,才勉强道:“前辈就是林家家主吧,晚辈诸天下见过了。”
林亚仁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仍是不动弹,就如同死了一样。
但诸天下也没有胆子上前去探一探他是否真的死了,虽然他确实没有感觉到林亚仁身上有丝毫活人的气息。
又沉默片刻,诸天下终于又开口道:“晚辈此次前来,实是为了我师尊之故。”
林亚仁依旧沉默,不动。
诸天下接着道:“家师上诸下知晓,乃是前辈故人。”
听完这句话,林亚仁动了,确切地说,听到诸知晓这个名字,他就动了。
动得是他的喉咙,他像是想说话,却终究没有声音传出,然后,他又复不动。
“晚辈甚感前辈昔年放下大仇,为家师救命之德,是以拜见。”诸天下说的也不是谎言,他确实感谢林亚仁当年救诸知晓一命。
林亚仁终于真正有了反应,他坐了起来,看着诸天下,没有张嘴,却有声音从喉咙发了出来:“我与他没有仇。”
诸天下不明就里,他想不通,这灭门血案,难道还不是大仇?但他也没有说出口,毕竟于谁来说,亲人尽死都不能算是一件不令人哀伤的事。
诸天下不说话,林亚仁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就像方才看着屋顶一样,无丝毫不同。
诸天下受不了这沉默,他又发声问道:“前辈可知家师为人?”
林亚仁仍是只看着他,不说话。
诸天下索性也不多想了,就将自己与王之齐的推测一并说出,这才恭敬问道:“不知当日前辈是如何与家师结怨,以至于他将前辈全家……”他最后还是没说下去,只沉默。
林亚仁眼里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神色,是些许的懊悔,和痛苦。
续光四十年,秋。
秋风凛冽,却扫不去青年人的兴致。
林亚仁那年方才二十三岁,还只是个孩子,没有经过世事的洗涤,在远离阴暗和冰冷的温室中一直长大。
秋日阳光并不炫目,气候也甚是凉爽,林亚仁正有兴出游,带着府内下人侍女在一个小湖上泛着舟。
舟荡涟漪,一圈一圈,阳光轻洒,一道一道,一切都那么完美,只是远远,林亚仁看到了岸上有一个中年男子,身着青袍,腰佩一柄镶珠长剑。
少年心性,他忽地玩心大起,吟了一曲打油诗:“碧水佳人游舟戏,远看岸边有猴兮,腰佩华丽美剑奇,细看方知是人嘻。”明明平仄不着,就连韵也不押,却被舟上奴婢一阵夸奖,不由嘻嘻大笑。
“黄齿小儿,亦敢放肆!”若是常人,听了也就过了,可这岸边之人却丝毫不饶人,听得勃然怒起,竟以真气扩音骂来。
林亚仁何人,乃是大侠之子,自来享尽吹捧,哪里肯被这一陌生之人喝骂,也是气上心来,大喝道:“你是何人,我乃大侠林护家之子,你在我面前也敢如此嚣张!”
“既你是如此之辈,想来你父亲也多半是徒有虚名之人!”那陌生男人轻笑一声,“甚么大侠,待他日我必会去拜访他一趟。”说罢,他竟就飘然远去。
听了林亚仁回忆,诸天下不觉愕然失神:“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家师就灭你全门?”
“祸从口出,我不怪人。”那诡异沙哑的声音再一次从明明已割去舌头的林亚仁喉咙里发出。
诸天下猛然跪下道:“晚辈愿代师赎罪。”
“好!”林亚仁眼中精光一现,仅存的右手如刀如剑,如厉鬼的魔爪,又如神明的抚摸,向着跪着的诸天下头颅而来!
诸天下没看到这一只手,他的眼里闪过的是老人慈祥的笑容,浑浊的泪水,他突然想起,他要拯救那个老人,现在的老人,而非过去的老人,此刻他又不想死了,这并不是对死的惧怕,而是对自己对潇湘对老人的承诺!
诸天下抬起了头,他看到了这只手,于是他又不想抵挡,只因他不用抵挡,这只手,并不想伤害他。
林亚仁果然没有伤害他,而是将手轻轻地放在了诸天下的头上。
林亚仁无悲无喜,却催动真气,真气钻入诸天下的头颅。
痛苦,失去挚爱的痛苦,诸天下仿佛看到诸知晓和潇湘死在了他的面前。
随之而来的还有后悔,无力保护的后悔。
继而是羞耻,自尊被人踏足踩碾的羞耻。
最后是愤怒,灼烧脑髓,炙烤心灵的愤怒!
诸天下最后喘着粗气,清醒过来,他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心底中那蠢蠢欲动的野兽。
“原来是这样……”诸天下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他终于明白——任何人心底都有一只狂躁野兽的幼崽,痛苦使它发育,后悔使它成长,羞耻使它愈加凶暴,而愤怒,让他从心底窜出,继而抢夺身体!
而诸知晓体内的野兽,就叫做诸平安,月神教覆灭,少年诸平安就体会过那失去挚爱的痛苦和无力保护的后悔,他无数坎坷的经历又让他的尊严破灭,在与王之齐坐而论道之时,那野兽就已成熟,在与王之齐别后被林亚仁以言相辱时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心中数十年积压的愤怒一并爆发出来,那野兽终于破体而出,这才引得后来诸知晓灭了林亚仁满门,若不是林亚仁之后断臂割舌之举略平了愤怒,后又被天逸峰积年白雪化去心中戾气,只怕那慈祥老人早已彻底疯狂……
好半晌,他才醒过神来,拱手称谢道:“多谢前辈赐教。”
“你走罢。”林亚仁最后一次发出了那诡异沙哑的声音,挥了挥手,又躺回了那张床去,仰躺着,双眼定定地看着屋顶。
诸天下实在搞不懂这个奇怪的前辈,也只得道:“晚辈告退。”
辞别了林亚仁,诸天下突然迷茫了,他这次下山本就是为了了解诸知晓的过去,明了诸知晓变成另一人的缘故,如今这缘故已经寻到,却令他无比无力,那野兽并不是外物,而仍是诸知晓,它同样拥有诸知晓的一切,只是它视线投射的地方与那个慈祥的老人并不相同。
他究竟该怎么办?他不知道,王之齐也不知道,林亚仁同样不知道,这世间,又有谁知道该如何让一个历尽凄凉的可怜老人放下那执迷不悟呢?何况那老人还是那么强,强到无人匹敌,强到不可置信!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