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厉鬼放下执念,放下仇恨,便得超生。”黑暗里的声音不紧不慢。
他沉默,没有说话,他似乎很平静,但左手一翻,已经抖开剑,鬼剑,然后他刺出去了,试图超生厉鬼的人,岂非就该受到厉鬼的攻击呢?
刺空了,这剑,竟然被一个人闪过去了。
“放不下仇恨,并不是不能超生,而是不想超生吗?”那个声音有了些许颤动,是否他已被男人说服呢?
男人不说话,剑愈发快,带出猎猎风响。
“看来你的眼里只有灰暗,你的心里只渴望猩红了。”声音仍是正前方,当然,男人手中的鬼剑又没命中。
鬼剑又动,已经没有风声了。
“你是要仇恨帮你报仇,还是你要报仇!”不再平静,却是掷地有声,鬼剑仍没有命中。
男人收了剑,眼睛也收了神采,再出剑,眼前看不见的人,就没有性命了。
“还能克制吗,还能克制多久呢?”黑暗里在问,“你带着仇恨,还是被仇恨牵扯着你呢?”
男人说话了,像厉鬼的嘶吼:“我只想报仇。”
黑暗中一声叹息,就再无声响。
旭日东升,时间不知何时已经在手缝中流过去。
“风逝水流愿尔随,毋需为世苦俗务。”长歌声起,风声呜呜,水声哗哗,是奏一曲离歌,送苦苦挣扎一世的灵魂去往自由。孙老头终于似撑不下去,倒在毛小二的怀里。
男人离开了悲惨,却似乎得到太阳垂帘的村庄,往着西边去了,那是太阳落下的地方。
孙老头指给他那头恶魔离开的方向,就是西边。
“我希望你能回来,现在老朽无论跟你说什么,都是懦弱的蠢话,但你一定要回来,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却不是现在。”离开前那疲惫可怜的老人跟他如是说,他记住了,却仅仅只是记住了,他发誓,他绝不会再进这个村子,他已是鬼,他不想被变回人,虽然觉得不可能了,但这村子,差点,也许他也没意识到,差点就成功了。
他在路上狂奔,他没有在村子里找一匹马,不是因为他能跑得比骏马更快,而是因为他永远不知道若骑在马上,哪一刻会撕碎座下的生命。成为厉鬼,就会变得漠然,对生命的漠然,继而疯狂,除非压抑,所以他狂奔,因为他不想在压抑下成为一堆烂泥,再也无法爬起来,当然他更不愿成为一个疯子,疯子只能制造仇恨,却不能报仇。
他的左手仍然紧紧握着布包着的鬼剑,寄托他灵魂,与妻儿灵魂交缠着的鬼剑,这就是他的生命!
前面有什么,是那头毁了他一切的魔鬼巨兽,还是那将通往无边地狱,要将成为厉鬼的他拖入无尽痛苦的深渊?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但他往着前面狂奔,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景色不断变换着,风不断打在他的脸上。泥土的腥味和着春天的新味,冲入他的鼻腔中,刺激他的脑部,随之,喧闹的声音轰入他的耳廓,耳膜高速振动,显然,疾驰日夜的他终于迎着初升的太阳到了另一个甚至不知道天赐村惨剧的新村庄。
太阳刚刚让光芒洒进这座村庄,正是农民织妇将自己辛劳所得拿出来交换银两来享受也许是中秋夜刚风尘仆仆赶回来团聚的家人间无比快乐的时候,好巧不巧,他碰上了赶集。
赵三宝刚从赵家村所属天一县临近的崖脚县回来,挖了几个月的黑铁,前两日矿主结了帐,整整半年的饷钱,赵三宝也好久没见到这么大一笔钱了。这么多,足够家里一年衣食无忧了,还能有盈余能存着等再过几年让孩子上私塾了,看到县里那些官老爷一身白净衣服,半年都弄不脏一件还能净拿下自己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那么多银两,他就生了这个心了,一定要让孩子读好书做大官。要不是冲着这个念头,他也不会把命都拼进去,才赚下这么多钱。
赵三宝,摸摸就在自己身边走着的赵成龙干净漂亮的脑袋,另一只手掂量着拿出来的一串铜板,寻思着该给自己走后辛苦养了半年多孩子的大脚婆娘买点什么让她高兴高兴,寻思着给半年没见就高了不少的宝贝儿子买些什么新奇玩具。
“爹爹,我要糖糖葫芦吃。”赵成龙摇了摇身边父亲的手臂,指着右手边插着好多糖葫芦的棒子和那干瘦的和糖葫芦一个样子的汉子。
“好好好,好宝贝,爹就给你买。”本来赵三宝是肯定不会让孩子吃这种他眼里吃又吃不饱肚子,贵又比大饼贵了不少的败家玩意儿的,不过他刚回来,好久没见儿子了,又希望儿子成为上流人士,此时也不禁溺爱了一番,掏出几个铜板,拿了一个糖葫芦递给儿子。
赵成龙高兴得哇哇叫,两手直拍,接过糖葫芦,伸出舌头舔了一口,一丝甜味入口,就把原本也不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个一层层的葫芦上了,也不管他爹拉着他往哪儿走,脚上就一挪一挪。好不容易看了个够,正准备一口拿下那糖葫芦的头,就啪的一下撞在了前头一人身上,糖葫芦也掉在了地上。
“哇!”不用说,赵成龙直接就在地上打起滚来了,哇哇乱哭。
赵三宝正在看郑屠夫的猪肉摊呢,感觉孩子脱开了自己的手,又听到哇哇的哭声,一看,孩子已经在地上打滚了,手中宝贝似糖葫芦在地上滚上泥土,脸上有道浅浅的红痕,看来是被串着糖葫芦的尖头小棍戳着了,他的火气腾地就窜起来了。
二话不说,他上前一步揪起眼前陌生人的衣服,这个穿着不整的男子明显就是伤着孩子的人。
被揪住衣服的人却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了无生气。
赵三宝这才细细打量,这一打量,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就放松了点。
比他高了半个头的身材不得不让他仰视,那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跟常人一般的棕黑色眼眸,却不似常人闪烁光彩,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却又显苍白,稀疏的眉毛带点白色,却令人畏惧。
赵三宝不由退了一步,下意识转移视线却正好瞥到儿子脸上醒目的红色,想起孩子崇拜看着自己的眼光,他把心一横,又转回目光盯着眼前人,虽说出去这些时间听说不少江湖武林的事,但他信万事不过一个理字。
没想到不等他说话,对面人就出声了:“抱歉。”
赵三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气势不弱,实际上却松了一口气,暗暗庆幸眼前这人还是讲道理的。
男子突然把手伸进怀里,赵三宝一惊,连忙松手,暗自退了一步,自己闲暇时候在客栈喝口水可没少听说书先生说那些江湖败类说一套做一套,万一眼前这来历不明的男子就是那种人,给出一刀子就糟糕了。
不过显然他想多了,那男子掏出来的不是刀子,而是一个碎银子。
“给。”男人把银子递给赵三宝,看了地上打滚的孩子一眼,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侧身一半走了过去,没人看到他握着布包的左手青筋一跳。
赵三宝接过银子,掂了掂,比自己半年辛苦所得还多了不少,转身看着那男人的背影,惊讶的张大了嘴。
“谢。”男人走出不多远,突然出声,“不过请不要跟着我。”
无人应他,他也不再多说,顾自往前头的客栈走去。
正是赶集的时候,客栈里略显冷清,只有几张桌子旁坐着客人,看随身的刀剑武器,多半也是江湖人士,不是村中居民,账房先生在柜台那边百无聊赖,男人抛出一锭碎银,跟店小二要了点酒菜,找了张靠窗的边角位置坐下。
独酌一杯烈到肠里的酒,男人突然觉得鼻子一酸,那些曾经的画面又历历眼前,眼中的泪忍不住就要堕下,谁曾言鬼不会哭泣呢?
“唉。”悠悠一声叹息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倏然语气一变,“唔,他来了!怎么偏偏现在。”竟然说不出的焦躁。
呼,一阵风吹过,男人眉角一触,已是站起身来。
刚刚陌生人相助时暗器都能使得按劲不发,此时离去却引起了一阵风,他必须去看看。
几个纵跃,男人已经看见了从不曾见过的身着黑色斗篷的陌生人,他显然也知道男人跟上来了,突然一声大吼。“滚!离我远点。”
男人在距离他三四步距离停下,没有说话。
“与你无关,离开我。立刻!”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压抑,男人甚至能得知他高压下的那股狂性。
“谁来了?”
“你滚!”陌生人一蹬地面,人已经飞窜出去。
地面上陌生人的脚印,深深嵌着,一个能拈石打偏糖葫芦木棍却能压抑风声控制力道不使人发现的人竟会在腾跃的时候浪费力气留下这么个深深脚印,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方寸大乱。
男人本不该跟去的,为人的好奇,义气,甚至感恩都已经随着妻儿的尸骨炼进鬼剑,成为他成鬼的垫脚石头,但他偏偏跟上了,不知道为什么,可鬼哪需要什么为什么。
天黑下来了,男人已不知道追出多少里了,前头的陌生人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转身窜上了县里的那座矮山丘上,男人不做多想,跟着就追上去。
行至半山,陌生人猛的一声巨吼,说不出的野性,从喉咙深处传出,带着嘶哑可怖的震颤,又钻进了一边的密林中。
男人却没有动,没有跟上。
眼前的一切,多么熟悉。那几年,美丽的妻子,远离江湖,平淡惬意的生活,不觉已是满眼泪水。
他走上去,此时的他,不是鬼,而是人,一个有美好家庭的人。
他是人,眼前的陌生人却不是人,呜嗷,这是属于兽性的吼声。
肌肉虬结的身躯,狰狞的面目和凶性毕露的血腥双眼,粗壮的手中,一柄剑,巨大可怖!它显然就是噬血剑,他显然就是血魔!
男人看着眼前杀死他妻儿的凶手,握着杀死他妻儿的凶器,出乎意料的没有一丝愤怒。他深棕色的眸里没有任何光芒,曾经的愤怒光芒也被无尽的苍白吞噬了,这是仇,不是怒。
他慢慢解开了左手的布包,祭出亡者的灵魂,眸中忽然射出一阵光,人生中所有的光芒大概都聚集在这个点。
动手了。已经动手了。没有一丝摄人的气魄,没有任何壮丽的景观,他已经出手了。鬼剑没有带起一点风。
血魔无知无觉,手中的巨剑在林间大肆破坏,摧枯拉朽般,鬼剑已经到了他的背后。
风疯狂的卷起,血魔巨大的身躯已经转过来,噬血剑荡来,呜呜的哭泣声音响起,是林间厉鬼也因血魔而惧怕。
两剑没有相触,是男人收了剑,他不需要剑保护,他更想要保护他的剑,他的妻儿!他身形后飘几步,噬血正停在喉咙前不足一寸,烈风在他的胸上割开一道口子,不深,却血流不止。
噬血剑似是受鲜血牵引,攻势密集快速,凌厉阴险无所不用其极。
男人四处飘飞如同一只幽魂,他在找,找能一剑取血魔之血祭奠妻儿的机会。
血越流越多,已经在男人脚下积了一汪,虽说男人身法高绝,尚能躲过噬血剑的剑锋,但剑带起的烈风却无从躲避,他的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了。
男人脚步突然沉重了许多,一脚踏下,地上的鲜血溅起,与此同时,鬼剑又一次刺出。
飒,风声,两剑剑锋相错开,纤细的剑尖已经钉入了血魔的小腹,喷涌的血奏出生命的乐章。
血魔一声厉吼,眼中的猩红慢慢褪去,露出纯黑色的眸子,噬血剑也停下,插在地上。
“是你毁了我的家。”男人面无表情,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不错,我很愧疚,我控制不了他。”血魔说的很慢,很慢,他怎么能在被自己摧毁了一生的男人面前轻易的承认自己的罪行呢,这多么难以启齿,但他说出来了,看着男人的眼睛说出来了。
“他?”男人问的同时,没有停下动作,他靠近血魔,右手的剑垂下来,但在场的两人都知道,只需一瞬,剑就能插在血魔的胸口或者喉咙。
“他是血魔,我是李七。”李七还是说的很慢,保持靠着剑的姿势。
男人没有说话,鬼剑却已经到了,他的意思很清楚,血魔李七,没有丝毫区别!
李七却不见了!
“你杀得了血魔,却杀不了李七,因为李七,血魔本不是一个人。”声音在密林中荡来荡去,却不知道源头在哪。
鬼剑掉在地上,落地的声音跟着李七的声音,在林间荡来荡去。
男人跪在地上,剑就在手边,他却无力拾起,无力报仇的他,又有什么力气能拾得起妻儿冤死的魂魄呢!
“呜呼,吾但求一死,待得时候,吾必以吾血偿吾债。”李七没有离开,他的声音又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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