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狭长的甬道在昏黄的矿灯下看不到尽头,潮湿的空气夹杂着腥臭的铁锈味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嗅觉神经。
一个走在中间的中年汉子,朝着阴暗处用力的啐了一口痰,恨不得把嗓子里的怪味都咳出来。他重重的喘了几口粗气,扯着嗓子问道:“薛老板,这都走了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见到东西?再这么没玩没了走下去,我可就……”
话还没说完,中年汉子的肩膀就被后面的人拍了一下:“我说老五啊,你就别抱怨了,要不是薛老板,你能知道这条通向大矿道的地道?”
老五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薛老板,您别和我这粗人一般见识,我就是觉着这里面乌漆墨黑的,又闷又湿,还有股子怪味,随口叨叨几句。您肯带我们兄弟几个发财,我们祖上可是积了德了。”
前面一个不耐烦的年轻声音穿了过来:“哎呀,五老大,要不是薛老板给咱喝了那药酒,咱几个早就瘫在这里了。一会见了东西,得了钱,儿子娶上个漂亮媳妇,你就给薛老板烧高香吧!”
老五听了,嘿嘿一笑,“全子说的对,谁能想到那些洋鬼子能来咱这山旮旯里藏金子啊。要不是薛老板得了消息,我们还傻愣愣的给他们挖矿呢。你还别说,薛老板这药酒,喝了浑身都是劲儿,连汗臭味都变成药香味了。”
后面的人也跟着说道:“洋鬼子的钱,拿了也算是行侠仗义!趁着这次塌了矿没人赶紧来,这泼天的富贵该当落在咱兄弟身上!”
三个人越说越兴奋,薛老板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多谢几位老哥信得过在下,到时候定然少不了几位的金子。”
薛老板声音在甬道中有些回荡,听不出他的情绪。
老五听到金子,仿佛眼前就是儿子娶媳妇抱上大胖孙子的场景,更是喜从心中来,话又多了起来:“薛老板,看你儿子也是年纪不小了,等得了金子也给他相看一房好媳妇,你们家好歹也是读过书的,起码能娶个秀才的女儿!”
说完向后看了看走在最后面的薛老板的儿子,是个瘦长的年轻人,在后面闷头走着,对老五的话丝毫没有反应。矿灯忽明忽暗,也看不清面色。
老五看了也觉得无趣,咳了一声,清了一下嗓子:“薛老板,你这儿子太老实了,平时也不说话,整天就知道在酒馆里给你干活。将来娶了媳妇,准是个怕老婆的!哈哈!”
薛老板叹了口气说道:“儿孙自有儿孙命啊,我们这做长辈的只能尽力帮扶了。”
老五点点头,还要继续说下去,薛老板突然停住了脚步,沉声说了句:“别出声,到了。”
老五不明白搬金子为啥不能出声,刚想问,但是看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也就闭了嘴。一群人悄无声息聚在了薛老板跟前,大气都不敢喘了。
前方是个巨大的入口,黑漆漆的,洞内是向下延伸,没太有人工的痕迹,感觉更像是石壁上一条天然形成的巨大裂缝。阵阵铁锈味夹杂着腥臭从里面飘散出来,引得所有人胃液翻滚,隐隐作呕。
薛老板一脸严肃,举手示意所有人都在的洞口安静等候。
闷湿的空气让每个人都觉得仿佛一块石板压在胸口上,一切安静之后,只剩下一片粗重喘息之声。
不过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老五几个人都觉得仿佛过了一整夜一样漫长。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传入了耳畔,仿佛地穴甬道两侧的墙壁上被一把大扫帚慢慢的划过。
老五等人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从脚跟生出一阵麻痒直达头皮之上,仿佛浑身爬满了蚤子,偏偏又抓不得,挠不得,浑身难受。
薛老板听到这个声音,背脊一僵,略略回头轻喝了一声:“不要看!”
话音一落,老五后面的人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墙壁。然后便像被施了法术,直勾勾的盯着墙壁一动不动。
突然似乎有个什么东西从墙上陡然蹿出,跳到那人的头上,只一瞬间便钻入了他耳中。
老五和前面的年轻人全子看到这一幕,吓得忍不住叫出了声音:“大贵!”
这一声,一下子打破了沉寂许久的平静。
叫大贵的男人像个假人雕像一样,咚的一声,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一声也没哼出来。
老五蹲下身子,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探向大贵的鼻孔,果然一丝热气也没有了。
虽然心里早就有些隐隐猜到结果,可是真的发现刚才还活生生和他说笑的大贵就这么丢了性命,老五还是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五这时候才看到墙壁上有无数土褐色的线条在旋转,颜色墙壁接近,小小的,不过是一寸大小,就像是一小盘线香,一圈又一圈的盘在一起。一个又一个,布满了整个墙壁,全都像是陀螺一样转啊转啊。
只是看了一眼,老五的瞳孔中便只有这些旋转的线条了,就像刚才的大贵一样,定定的坐在地上,没了意识,好像陷入了谜一样的世界。
然后墙壁上的一个旋转的线条,突然开始剥离墙壁,这个画面很神奇,就像是在一张白纸上画的简笔画小人,突然从纸上站起来了,实现了从二维世界到三维世界的进化。
然而,这不是幻觉,是真实的存在,一个剥离的线条开始慢慢拉直,从一个圆变成了曲线,然后变成了直线,完全拉直了以后,像是突然有了力气一般,猛的一蹿,从墙面上飞了出来。
只是眨眼间,就蹿到了老五面前。老五前面的全子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他知道老五也要完了。
这时有一声长剑出鞘的声音陡然而生,金属和金属的快速摩擦声很刺耳,这时却如同天降甘霖一般让人舒服。
出剑的是薛老板的儿子,剑很快,也很准,冲向老五的线条被斩做两段,一下子就跌落到了地上。
全子这才睁开眼睛,望了一眼,那线条竟然是一种极其扁平的虫子,又细又长又扁,像是一条干瘪的,被碾压的蚯蚓。
薛老板的儿子收起了自己的剑,将长剑隐入长袍之内,如同来时一样毫无痕迹。
全子已经有些明白薛老板不是一般人,这次的行程也不是最初来取金子那么简单了。
想到这里,全子感觉后背全都是紧紧冷汗,伸出双手,死命抓着老五的肩膀使劲摇晃,恨不得大喝一声,把老五喊醒,又怕惊了墙壁上的虫子,只能又急又轻的喊着:“老五,快醒醒!老五,老五,快醒醒!”
老五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全子一急之下狠狠的给了他一个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在甬道里面回荡。老五的半边脸顿时就红肿了起来,但是也清醒了过来。
老五狠狠的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痰,囫囵着声音骂道:“他大爷的,老子居然也中了邪!”
全子把老五搀扶到甬道中间,离两边的墙壁都远一些。两人都稍微低了一下头,绝不再敢看墙壁一眼。
老五喘息片刻,和全子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彼此的想法。于是老五沉着脸说道:“薛老板,这事兄弟们不做了,我们走!”
说罢,不等薛老板有所反应,便和全子躬身准备抬起大贵的尸体,原路返回。
等老五和全子的手接触到大贵的尸体时,才发现,这具尸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确切的说,是变湿了。而且是非常的湿,大贵所有的衣服都湿透了。
甬道里面虽然空气湿闷,可是地面墙壁都很干燥,并没有水迹。
而大贵的尸体,竟然湿成了这个样子,就好像尸体在渗水。
尸体有异状,在当地人说法里是很不吉利的。老五不由得看了一眼大贵的脸,竟然发现大贵的眼睛,鼻子,嘴,耳朵,都在汩汩的流出水来,样子很是吓人。
老五不由得想起了那些传说故事里讲的七窍流血。
越来越多的水流淌到大贵的身下,水渍逐渐扩大,饱和,渐渐汇成了一股小水流,不紧不慢的向前方的洞穴之中流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香,又夹杂着诱人的酒香。
老五突然想到了什么,颤抖着伸出一个手指,在地上蘸了点大贵身上流出的水。以一个极其缓慢的速度,放入嘴中,用舌头碰触了一下。
全子一直注视着老五的举动,看到他蘸水入口,十分惊讶,却也没有阻止,因为他似乎也想到了一些事。
这时老五的口中满是药香和酒香,浑身说不出的舒服。然而他的表情却很不舒服,应该是了然之后的惊恐。
紧盯着老五的全子,一瞬间读懂了老五的情绪。
这大贵尸体渗出的水,正是薛老板之前让他们喝的药酒!
这时薛老板似乎听到了什么异动,微微点了点头,很满意的样子。然后转过身,嘴角浮现一丝笑意,看了一眼老五和全子,然后对后面的儿子打了他们看不懂的个手势。
老五和全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明白自己现在的感受叫做绝望。因为他们发现自己衣服湿了,不是汗水浸湿的,是酒,飘着药香的酒。
一些细微的嘶鸣声从洞口传来,整个甬道开始颤抖,晃动。原本墙上那些蛊惑人心的虫子也开始纷纷跌落,四处逃窜。
一道黑色的巨大的影子从洞口中冲出,伴随着碎石和巨响。
又是一道影子晃过,老五全子还有大贵的尸体全然不见,只剩下地面上一滩水渍。
薛老板和他的儿子刚才不知藏身何处,此时又陡然现身,不发一言,一个持刀,一个持剑,向那黑影全力刺去。
哀鸣之声冲出地穴,贯彻夜空。
附近的百姓都被惊醒,整个山区都在摇晃,一连串震动闷响,让沉睡的人们彻底醒了过来。
矿塌了。
片刻后,一只沾满斑驳血迹的手从地面的碎石之中颤巍巍的探出,紧接着是一个满头尘土的脑袋钻了出来。
是那个薛老板的儿子,可是他并不姓薛,他叫赵海
赵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原本只是跟着师傅前来杀妖,师傅竟然会让老五三人去送死,更没想到,最后竟变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他的师傅,就是自称薛老板的人,就在刚才一刀斩向怪兽头顶,一块碧色的玉石骤然掉落。
怪兽哀鸣不已,从地底蹿出,身形竟有十几丈之巨。
昏暗的矿洞中,他看不清怪兽的模样,只能感觉到无数的鳞片泛着青光在矿洞中疯狂的撞击。
他的师傅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开怪兽的攻击,一把抓起那块碧色的玉石,快速向出口奔去。
就在那一瞬间,一条巨蟒一般的触手,猛然冲出,将他师傅整个身体卷在里面。
赵海眼睁睁看着他的师傅的身体在层层触手之中慢慢被挤压变形,他甚至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师傅的脸痛苦的变了形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张了张嘴,只发出咯咯的声音。
鲜血从师傅的口中大量涌出,他的眼睛开始浑浊,慢慢的,没有了生命的迹象,他手中紧紧攥着的玉石也掉到了地上。
从师傅被触手缠住,到死去,不过短短两三秒的时间,赵海却觉得无比的漫长。他躲在矿洞墙壁的一处凹陷的缝隙中,亲眼目睹的师傅的死亡,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让他不敢大口喘息,衣服已经全部被汗水浸透,拿着剑的手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
大大小小的碎石从头顶坠落,赵海抬头看了一眼,原本漆黑的矿洞顶上出现了一道银色的光芒。
那是月光。
裂缝越来越大,那巨大的怪兽更加躁动不安。
就在月光如水银般宣泄进来的那一刻,赵海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一跃。
碎石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就在他只看到了一眼外面的世界,便被碎石彻底的埋了起来。
赵海被泥土呛了一嘴,鼻孔也几乎吸不到空气,身上有几处疼痛不已,不知道是骨头断了,还是被碎石削掉了皮肉。
他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用手向上一推,居然被他推开了压在上面的碎石。
看来压在头上的碎石泥土并不是很多,他忍着剧痛拼命的向上一挣,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从坍塌的矿洞中挣脱出来,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半截身子埋在废墟之中,急促的喘着气,身体之中的热量在不断的流失,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他很想睡一觉,虽然他心里清楚,如果睡着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在他似醒非醒的时候,地面颤动起来,他想起了刚才在矿洞中见到的巨大的黑影,闭了闭眼睛,叹道:“这次是真的死了。”
他很不甘心,因为他才不过十九岁。
越来越剧烈的震动中,突然出现一只手抓住了赵海的肩膀,这只手十分有力,竟然将他硬生生的从碎石之中拔了出来。
赵海瘫倒在地上,朦胧中,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立在不远处,发出了几个晦涩难懂的音节。
时隔多年后,赵海也没能明白那人说的是什么。他只知道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更无法理解的一种语言。
当那人说出那些音节后,大地便恢复了平静。然后行至赵海的面前,赵海看不清这人的脸,只觉得白皙异常,这人淡淡问道:“为何要舍命杀此怪?”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很轻柔,却冷淡,听不出情绪。
赵海有些拿不准这个女子的意思,大口呼吸了一阵子,断断续续说道:“为民……除害。圣贤说过……舍生取义。”
女子似乎轻笑了一声,冷声说道:“蒙昧!圣贤不会死,圣贤只会让人去死。”
说罢,在赵海的心口放了一个有些凉意的东西,不辨喜怒的说道:“薛道子自不量力,竟敢取这古物,念汝不知内情,姑且饶汝一命,此玉保汝寿元八十九,汝须顺天命,切不可逆天而为。”
女子的声音缓慢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都深深的刻进了赵海的脑中。
片刻后,赵海觉得自己恢复了几分力气,身上几处伤口的剧痛也减弱了几分。
他探手摸起胸口那个东西,借助月光仔细看去,竟然是刚才师傅舍命夺取的那块碧色的玉,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淡淡的绿光像晕入水中的墨一样,在冰凉的玉石之中缓缓的流转。与其说这是一块碧色的玉,倒不如说是一枚透明的石子包裹了一团绿烟。
他挣扎着翻身坐起,那白衣女子早已不见踪迹。他四处张望,在远处山巅见到一个白色身影,长袍大袖,迎着月光,乘风而行,那风姿仿佛山水画中的仕女,有种说不出的意境。
回想起刚才女子说的话,赵海心里清楚这块玉绝对不是世上应有之物,而且和自己的性命息息相关。于是小心贴身收好了这块宝玉。
远处传来阵阵喊声,些许灯火闪烁,应该是有人上山搜救了。
赵海明白如果被搜到恐怕难以解释这一晚发生的一切,于是深吸一口气,勉强支撑着身体向远处走去,从此再无音讯。
矿区坍塌事件尘埃落定之后,开矿的洋人死伤无数,从此彻底退出了山区,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薛老板和老五几人。
有人说那天晚上的声音是龙吟,这矿其实是龙脉,龙脉断了,皇帝怕是要倒了。
有人说这是洋鬼子开矿惊动了地底沉睡的妖兽。
有人说是薛老板和老五几个人是起义军,拉着洋鬼子一起葬身地底。
当然,那只是有人说而已。
那已经是清朝末年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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