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琅万万没想到,贺一九被捕一事,袁县令竟然是故意为之,而且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在准备了。
从头到尾,这件事情一点儿没有经过韩琅的手,甚至连听都没听说。韩琅完全被隔绝在外,袁县令以韩琅包庇犯人为由,强行撤下了他的职务。韩琅县尉的名头还在,但手头已没有半点实权,甚至连看大门的衙役都可以无视他的存在。
抓捕囚禁刑讯,只一天之内全部办完,贺一九被押进大牢等待宣判。谋杀罪,盗窃罪,抢劫罪,他的罪名之多,完全令人咋舌。整个安平县的下九流都炸锅了,人人自危,心想这新县令实在太狠了,最厉害的蛇头都被抓了,他们这些蛇尾巴能幸免么?
贺一九曾经和韩琅说过,他们这些所谓的匪徒,和县官多半是有些交情的。他们不会去抢官员以及他们的家人,每月还适当塞点钱,这样才能维持各自的生存。但袁县令一来就打破的这种约定,于是人心惶惶,黑道上乱了套了。
“这也说不好是贺爷自己先打破合约的,姓袁的刚来,他就动了人家,”出卖贺一九的其中一人抽抽噎噎道,“这得冒多大的风险啊,民不可与官斗的……”
“怎么说话的?”韩琅气不打一处来,贺一九被带走了,他连县衙都进不去,只能来审这几个小贼,“贺一九怎么说也是你们的老大,你就这么报答他?!”
“小的也知道这事做的不地道,可是可是……姓袁的他威胁我们啊!”那小贼直接给韩琅跪下了,抱着他的裤腿哀叫道,“我们不是贺爷那种了无牵挂的人,我们老家还有老爹老娘,姓袁的手眼通天,说我们敢隐瞒半句就直接拿爹娘开刀啊!”
另一人也跟着嚷嚷道:“贺爷福大命大,本领高强,一定没事的!”
韩琅被他们气得翻白眼,连道数声“说得轻巧”。他凭着毅力勉强忍下胸中愤怒,厉声道:“把这事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
“好好,韩大人您别动怒,”小贼嗫嚅道,“就是昨天一早,姓袁的突然就带着人马冲进我家,我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呢,他直接派人一把把我从床上抓起来,拖进县衙去审。”
其余几人也附和道:“对对,我也是我也是。”
“出卖贺爷这事儿,给多少钱我都不愿意干的,可是姓袁的直接上刑了,韩大人您看啊,我这腿现在都没好,走路也直打颤,”小贼说着,直接撩起裤管给韩琅看,上面好几道青紫的血痂,显然是刑具勒出来的,“我当初想,大不了就把命丢了,可是姓袁的居然要杀我老娘,这这--”
说着,他又掉了几滴眼泪:“贺爷虽是衣食父母,可可小的还有亲生父母啊!”
另一人抢着道:“韩大人,您用不着恼我们恨我们,我们都知道规矩。这出卖兄弟的事,我们干了,就别想在安平待下去了。我们几个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估计明天就得躲出安平,再也不敢见人了。”
说完,他们几个竟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不像是弄虚作假,完全是真情流露,说的也都是对不起贺爷信任之类的话。他们依靠贺一九才得到现在的营生,要是被赶出去了,一切都得从头再来。这关乎身家性命的事,他们心中有数,所以才嚎得这么凄惨,一副彻底悔不当初的模样。
韩琅被吵得心烦意乱,脑子一团浆糊,始终理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同情这几个人,但也算不上恨,就是一种被人拖后腿的烦躁。眼看着他们哭个没完,韩琅心里窝火,一声“闭嘴”吼完,把他们都吓得不敢作声了。
“你们到底都跟袁县令交代了什么?”
“我只说了贺爷想整姓袁的。”
“我连这个都没敢说,我只说了贺爷在街上做生意,专给人看风水和卖药。”
“我我就说了贺爷讹诈过玉器铺的老板,可那老板本身就卖假货啊……”
韩琅顿时起疑:“当真?你们没说他抢地盘,黑吃黑,甚至杀人的事?”
“这怎么敢呢!”一个小贼惊道,“而且这些事也不单是贺爷做的,我们都帮过忙,我们已经够蠢的了,可也不会蠢到连自己都卖了吧!”
韩琅心中疑惑更甚,加重语气道:“一句也没说?”
几个人一同信誓旦旦地点头:“要有一点隐瞒,天打五雷轰!”
只有这些,那贺一九怎么会被判得这么重?莫非袁县令手头上有的是贺一九犯案的证据?可贺一九行事一贯小心,没理由让一个新来的县令轻易得手。那这样的话……莫非是袁县令早准备抓他,私下改了证词,直接把罪名往贺一九头上扣?
韩琅心中一凛,忙问道:“他在什么地方审问你们,就只有他一个人?”
“就他一个人。在县衙,我们没去过县衙,不知道是个什么屋子,但好像不是牢房。”
“对啊,我瞧着也不像,外头连守卫都没有。”
可疑,太可疑了。原先以为袁县令只是看自己不顺眼,原来目标竟然还包括贺一九?现在贺一九被抓了,还能免除自己的职务,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啊!
韩琅长叹一口气,转朝几人道:“我能拜托你们帮忙么?”
几个小贼瞬间露出惶恐的神情:“您您还看得上我们的话,尽管提!尽管提!”
“你们可是真心愿意追随贺一九?”
“那当然!如果能给我们一点机会挽回,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我们都是讲义气的!如果不是姓袁的拿家人威胁我们,我们死也不会透露半点!”
韩琅寻思了片刻,沉声道:“既然你们也不能在安平待着了,就替我跑腿,你们几个,”他点了几个看起来身手最为灵活的,“去给我盯紧姓袁的,尤其看他最近都和什么人接触,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记下,然后回来告诉我。”
“至于剩下的几个,我给你们租的马,你们去把袁县令的来历给我打听清楚。”
“我给你们报酬,如果贺一九回来,我也会替你们说情,让他留下你们继续待在安平。”
韩琅的确在赌,赌这几个小贼对贺一九的忠心。自己是分身乏术了,也没有人手可以调动,他心中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这些人随时都可以逃跑,卖掉马,用他给的盘缠去别的地方讨生活。
这一番话说完,原本心灰意懒的几个小贼,竟一下子精神起来,一起跪下向韩琅叩头:“多谢韩大人!小的一定办到!”
就这一刻,韩琅觉得自己没信错人。
送走了这些小贼,韩琅一个人站在空荡无人的家中,原本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渐渐有了思路。贺一九刚被带走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木了,只知道瞎跑,跑到县衙问人,大伙都一无所知,去找袁县令,结果自己被撤了职。接着,接连不断的坏消息开始往他身上砸,贺一九的罪名越来越重,他在外头愤怒地砸县衙大门,袁县令却令人死守不放他进去。那一瞬间,韩琅真的万念俱灰。
后来,他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一个人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只觉得浑身发冷。虽然尽力不去想贺一九的结局是什么,可各种血腥恐怖的画面却一个接一个的往眼前冒。他想到贺一九说过,自家老爷子最后被挂在了城墙上,只剩一副骨架,莫非这也是他自己的结局么?
韩琅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一身冷汗。
一天过去,他没做成一件事,直到这些背叛了贺一九的小贼找上门来向他赔罪。听他们说完,韩琅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思路也清晰了。显然袁县令是冲着他们两个来的,如此狠戾手段,恐怕还不是一般的深仇大恨。可他们都不认识他,难道是受了别人指使?
韩琅暗自咬牙,暂时稳下心神,开始思索下一步的打算。县衙已不可能放他进去,就算他有相熟的捕快,有孟主薄,可他们都不是袁县令的对手。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应该见一见贺一九,那人被关又被审,肯定有不少消息要告诉自己。
韩琅沉思片刻,视线落到自己的官服上,眼神渐渐阴鸷下来。既然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吧。
子夜时分,他换上黑衣,飞身扑入浓得犹如墨汁般的夜色里。腰间的凤不言随着脚步轻轻震颤,他心绪急切,步履飞快,须臾功夫就窜到县衙所在的街道上。将蒙面的黑布捂得更紧之后,他足尖一蹬,身躯避过巡夜人手中的灯光,稳稳落在县衙屋顶上。
县衙一如既往,戒备森严,尤其牢房重地更是层层守卫。他跃下屋顶,缓冲般在地上滚了一圈,敏捷地窜入墙根的草丛之中。数道灯光从他附近擦过,最近的离他只有几寸,他心脏跳得飞快,感觉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
面对高耸的墙壁,毫不松懈的守卫,这其中不少人还是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如今拦在面前,令韩琅感到更加棘手。因为迟迟等不来机会,他甚至生出一种恼恨的感觉,觉得当初为何这么较真,管理得松散一些,自己现在不就轻松多了?
眼看着思绪越来越乱,他急忙唤回注意力,紧紧盯着最近的守卫。就在两盏灯笼交错然后远去的那一瞬,大门口的守卫眯起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机会来了!
草木微动,发出沙沙声。打哈欠的守卫眼睛一花,感觉有什么东西贴墙窜过去了。他撇了撇嘴,视线来回扫了几遍,发现灌木只晃了几晃就没了声息,似乎只是风吹的一样。
“呿,搞什么。”他喃喃自语,回到原位继续值守。他不知道就在自己脑袋上方,韩琅扒着屋檐,已紧张得全身冒汗,皮肤下的青筋更是绷得清晰可见。
守卫回去了,韩琅暗道“好险好险”,攀附着墙壁从窗口跃进屋内。足尖刚刚落地,就听到旁边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别无他法,闪身躲至门后,只听旁边有人“啊”的一声轻呼,他也顾不得看是谁,飞身扑上去一把掩住对方口鼻。
“唔唔唔--老大?!”
竟然是值夜的阿宝,韩琅可算松了口气,还以为自己铁定被发现了。阿宝看起来吓得不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见韩琅这副打扮,马上就明白了大概:“老大……你你来救贺爷的?”
“戒备森严,怎么可能救出去。我就来看他可还安全。”
“没事没事,有我看着呢,贺爷什么事都没有,”阿宝小声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道,“老大我来帮你,我知道他在哪儿!”
有了阿宝相助,韩琅的潜入轻松得多。一旦进入牢狱内部,守卫反而不如外面严密。阿宝给他探路,顺手摸来了钥匙,然后直接把他送到了贺一九的牢房门口。
“老大你和贺爷肯定有好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阿宝嘻嘻笑道,“贺爷他没事,大伙儿都认识他呢,袁县令不给他饭吃,我们就偷偷把自己的饭分他了。”
“替我谢谢大伙儿。”韩琅又惊讶又感动,除了谢谢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阿宝说了一句没事,然后出门去给他们放哨。韩琅这时才推开牢门进去,金属摩擦的声音惊动了贺一九,但他没有起身,只是懒洋洋地躺在草垛上呢喃了一句:“大半夜的也不让人消停,还要审?”
韩琅站在原地,顿了一会儿才道:“是我。”
“阿琅?!”
贺一九一跃而起,先愣在原地仔细一看,接着冲上来一把抱住了韩琅,险些把人推了个跟头。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碍,还穿着昨天早上那身衣服,身上并不见伤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见了面才知道想念,韩琅紧紧搂着对方的身子,真想就这么把人带出去,逃得越远越好。
“你怎么样,他们为难你没?”最先开口的还是贺一九,他不说自己,先关心韩琅的情况。韩琅听着,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低声道:“没什么,袁县令把我免职了。”
“这操蛋的老王八!”
“你怎么样,他对你动刑了没?到底审了些什么?怎么会判成这样?”
“老子什么都没说,”贺一九啐了一口,“但不知道姓袁的到底什么本事,三言两语就把罪名定了,真像是晚一步把老子送上刑场,老子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韩琅听得更是不安,喃喃道:“到底哪里惹到他了。”
“我就一介草民,进了大牢,是生是死只能由他说了算,”贺一九微叹道,“不过你用不着怕,他没那个本事,真到要掉脑袋的时候,你觉着就几个衙役就能制得住我?呸,老子早他妈跑到三千里开外了。”
说道这里,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个笑容来。但韩琅完全笑不出来,摇头道:“谁都不想走到那一步,我先想办法把你弄出来,找赵王也好,找谁都好,总之能让袁县令放人就行。”
外面的阿宝敲了敲门,催促道:“你们快些,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来。”
“阿琅,听我说,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贺一九加快语速道,“姓袁的没怎么刁难我,而且也不是和我有仇的模样,我觉得他的目的还是在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要做的恐怕没那么简单,你好好想想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
韩琅稳住情绪,思索片刻才道:“说实在的,真不少。远的就说宝昌坝那回,我肯定已经得罪了朝中人物。近的就了,我抓过的每一个犯人都有可能对我怀恨在心,还有我家里人,荒山流那些……”
贺一九一听也是头疼,决定暂且放弃这个揪出幕后黑手的打算。阿宝又来催了,声音很是紧张。两人都知道他们没法耽搁太久,视线对望,彼此眼中都是依依不舍。贺一九拍了拍韩琅的脊背,柔声道:“这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别太难为自己,能救就救,不能救就别掺合了,贺爷我自己有的是办法脱身。你自己小心为上,千万留神周围,我怕那始作俑者要害你。”
韩琅点点头,两人再度拥抱,贺一九埋头在他颈窝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倒把一直绷着脸的韩琅逗出一丝笑来:“你是狗不成?”
“短时间内碰不到了,过把瘾也好,”贺一九露出苦笑,“快回去吧,最近小心点,也别再来了。”
韩琅“嗯”了一声,却迟迟没有松开。直到阿宝再度敲门,他才一狠心推开了贺一九,沉声道:“我走了。”
这句话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是不想回,是不敢,生怕一回头又走不了了。阿宝回来锁门,看见贺一九一动不动地坐在屋内,久久凝望着韩琅离开的方向,眼底全是埋藏至深的眷恋。
韩琅直奔京城,路上一刻未歇,险些跑死一匹马。到达赵王府上的时候已是下午,对方没让他等太久就接待了他,他也顾不得礼节了,风尘仆仆直奔书房。赵王见了他还有几分欣喜,问道:“哦?韩公子怎么来了,我听说昨日贡物顺利出安平,窃贼也抓获了,这回多亏你和贺公子保护有方。”
韩琅顾不上客套了,当即跪地道:“赵王殿下,草民有一事相求!”
赵王被他这举动弄得怔了怔,接着才问:“何事?”
韩琅正在扼要向他说明事情的情况,主要是是想托他调查袁县令究竟意欲何为。正在这时,外头突然冲进来一人,惊慌失措地跪倒在赵王跟前道:“殿下!那石玉兰刚出安平不久,遭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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