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这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五天五夜……天地皆白,万物皆霜。风伴着雪,招呼在人脸之上,若刀割斧劈一般。
曹操传下军令,自官渡至许都沿线诸军,皆需保持高度戒备:天寒江冻,防本初麾下最可怕的那些先登死士过江偷袭各处。随着吕孔两股势力尽没,陶谦在曹军威压之下已成半附属的傀儡势力,这占据青并冀三州之地的袁本初与淮南的袁公路便成为了曹操最大的两个敌人。一南一北,对许都形成包夹之势,彼此之间的关系由貌和神离变成了紧张对峙。
袁氏一门,四氏三公,在天下士族之中影响极大,多年前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为首的便是袁绍。袁本初的势力最为强大,带甲何止百万,良将何止数千?而袁公路的野心最大,为争雄天下不择手段,传国玉玺就在他的手中,这厮这几年来时不时表露出称皇帝号的心思,与江东之虎孙策有杀父之仇。
在曹操眼中,二袁本人都是气狭善变之徒,但奈何家世显赫,吃着老本,不可轻视。
孟德军令之下,许褚典韦统领的虎贲军也不例外,大张其鼓的练兵备战,这其中,少不了将征淮之战的降兵中精锐考核吸纳。如此下来,大兵所统的五个佰人队首当其冲。
五个佰人队加起来目前只余一百五十余老兵,最惨的一个佰人队竟然只剩十来个人,这补充了降兵之后,原来营中的老兵便成了少数。老兵降兵相处之时,难免血性冲撞,就少不了一些不睦之事发生。可是,偏偏这五个佰夫长有意无意的在偏袒着老兵,让降兵吃了不少暗亏。而降兵们,多是奉先文远军中旧部,眼巴巴的看着昔日同袍大兵已然爬上了伍佰长的高位,自然而然将他视为了救星。
大兵就是个棒槌!哪个指望得了他?这活宝自被曹操任了伍佰长,几乎就没出现在这里……这个混球明显是在逃避着什么,不愿面对这重重的麻烦。伍个百人队,成了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一般,混乱不堪,那五个佰夫长原本就是在典韦和许褚的威压之下才勉强接受了大兵统领,在现在这种状况之下,似也不很着急。越乱越好,反趁了他们的心意,出什么大事,直接把脏水倒给那白痴傻子,过不了几天他就滚蛋了。
“好啊……好啊……你便一直躲着。上天入地,丞相都能容了你,你天天窝在我和仲康的怀里,把那伍佰长的差事扔在一边,看丞相能容忍你到什么时候?”
“照这个狗样子下去,你就是个死!”
虎贲军总统领营帐的营火之中,许褚和典韦钢牙咬碎,恶狠狠看着蹲缩在火盆旁低着头不语的大兵。
大兵的大白眼仁子不时的闪动着惧怕与惶恐,大颗大颗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着,嘴里小声的辩解着:“我……我不是一个好兵,怎么还可……做官?那日是没有办法才接了将令……可后面再想想,我真的怕到了极点。我杀了好多人,被杀的人里有他们的朋友……他们看着我的眼光都可以把我吃了……我怕,我内疚。”
“放屁!”典韦又怒骂道。
许褚的脸色铁青,这混货这几天不知道被他和典韦裹了多少个大耳光,屁股也被踢成了八百瓣,却是死也不去。他们二人将这情形报给了孟德,却只换来孟德一句话:“我还有些时间,我等他自己选择。有些坎,是要他自己迈过去的……谁也帮不了他。”
丞相甩手不管这事,许典二人又不能过于威压那心中不服的伍个百人队,一时半会,竟然也僵持住了。
大兵哭得越是伤心,许褚和典韦越是气恼!
“还……还有那天那个女人……你们都叫她飞雪将军的那个……我也很怕女人的,尤其是她!自丞相府中那日之后,她……她也三天两头的来找我的麻烦。这你们都是看见了的……我只有躲在你们的身边,才会安全一些。我……我真的怕啊。”
越说越是不济,真丫一个娘炮!
许褚听到这话,更是气冲斗牛,哇哇大叫起来。
“我算是瞎了眼!当初在许都城外就应该毫不犹豫的杀了你!我原本就该杀了你的!可我偏偏被那一战的爽快和后来元让讲的那些关于你的狗屁故事蒙蔽了双眼,还以为你真是一个英雄豪杰!这世上,还有什么你不怕的吗?你当我和典韦是你的奶妈吗?没出息的懦夫!”
许褚抬起腿,直接把大兵身旁的火盆给踢飞了。被这活宝激起的怒火,竟然生生将背后那巨大的火云刀也引动而起,刀刃红光闪现,些微的散射出淡淡杀意。
火盆斜飞,里面的碳火难免溅出,把大兵烧的又一阵惨嚎。
“飞雪妹子难得对一个男人如此上心……看来她和我们两个一样,眼睛也出了问题。仲康,还是算了……让他就这样等死吧,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丞相军令如山,等丞相的耐性没了,这混货也到了死期。”典韦怒急,看着这活宝,在内心的最深处,突然间一股无力之感袭来,发出了一声哀叹。
这大帐内的动静如此之大,喝骂哭号之声传出老远,听到得人心惊胆战,哪个敢来管这闲事?
又闹腾了一番之后,恼火至极的许褚和典韦转身离去,把大兵一个人扔在这里。外面的风雪交加,火盆也经被毁坏,冷得要命。大兵还在哭,缩在营帐一角小声的抽泣着,像个娘们一般没出息的死样子。
他再傻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被抓丁入行伍,被逼着杀人,被逼着当官……对于他而言,都是原本的他最不喜欢的事情,都是可以让原本的他死掉一会再活过来的痛苦折磨,一次又一次,换着花样,源源不绝的压着他向前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大家不打打杀杀,和和乐乐做朋友,简简单单过日子……可为什么?一个比一个奇怪?对我好的时候,阳光灿烂,对我凶的时候,睛天霹雳。我想对你们好的,我想对每一个人好的……就这么简单而已。但却逼着我杀,逼着我争,逼着我做我最不愿意做的最坏的事情!”大兵哭得累了,对着外面小声说道。
那两个人并没有走远,只是站在风雪之中,消化着自己的怒气,准备对大兵进行下一波生理和心理功势。
“我现在是明白了,这样的事情会没完没了……就算我答应你们去做什么劳什子伍佰长,那之后呢?那天,我在丞相府里,听到他们说的那些深奥的话,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丞相又要去和袁什么什么的人打架……我想,我是八成又逃不掉这样的事情的……杀人……杀人……杀人……杀人真那么好吗?要想济万民,必先平天下……张将军曾经跟我这样说过,大致的意思好像是要想天下太平,就必须先杀人,杀光了该杀的人,平了天下乱世,就可以治天下,济万民……可北海城里,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尸体,其中,就有好多是我杀的……我好怕,我好怕!你们以为我傻,傻到连这些都不知道吗?话谁不会说,可做起事来,没有一个留情面的!这天底下,和丞相一样有好多兵将的人有好几个,个个都会这样说……先杀人,再济民!于是就杀,不停的杀,你杀我我杀你!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怕这里的每一个人,怕我杀过的每一个人……我怎么去面对?许将军,典将军,你们也杀过好多人,你们就没怕过吗?那些被你们杀掉的人,哪个没有老母亲?哪个没有幺妹?”大兵打开了话匣子,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唔唔唔……杀人杀得多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离原本的自己就越来越远。我只能尽量装着像以前的自己,假装自己还是那个傻里傻气的自己……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我怕现在的自己!是的,你们都会说,我们是乱世浮萍,身不由已,这是自己给自己洗脱的最好的理由了,可你们真的心安吗?反正我不心安……反而害怕。我没有办法去面对那些没来得及在北海城里被我杀掉的人,他们恨我也是因为我杀掉了他们亲近的人!伍佰长……我不能做,也不敢做。反正我是想明白了,丞相是个明白人,就算我因为抗命不做什么伍佰长他把我杀掉,他也不会像许将军你口中所说的那样去杀掉我的老母亲和幺妹。”大兵继续说着。
这倔货一番言论,站在风雪中的许典二人一阵阵惊叹,又一阵阵残念,竟是有些无言以对。
这可如何是好?此事已然朝着无解的方向发展。
似乎天注定,某人的死期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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