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晨光熹微,新雪初融。
位于小村落西南面,夏芒家的院落中,“吱呀”一声,一扇柴门被缓缓推开,一个身形枯槁而且后背有些佝偻的老人,踏着冰雪消融后形成的几潭泥泞,缓步走了进来。
入院站定之后,老人稍稍抬起了些一直低垂着的脑袋,而随着抬头的动作,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庞渐渐显露在了清晨还有些微暗的晨光之中——正是昨天夜里扬言要找那白衣僧人麻烦的族公老人。
后羿默不做声地跟在一旁,虽然几次都欲开口说些什么,但看到老人脸上冷峻的神情,每每话到嘴边,便又立马收了回去。
约莫过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老人见屋内仍是没有什么动静,便有些不耐烦地大声叫道:“屋内的秃头小子,还不给我速速滚出来!”
话音刚一落下,夏芒家正堂一直紧闭着的大门便应声而开,昨日那一袭白衣的年轻僧人手里捏着一个佛印,光脚从屋内走了出来。
与初见时有些不太一样,这白衣僧人此时的右手手腕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串暗金色的佛珠。
这佛珠拢共十颗,个个状若鸣蝉,由一根细细的麻绳串在一起,几缕若有若无的圣洁光辉环绕其上,给这原本就有些出尘的白衣僧人无端端又平添了几分中正平和之意。
白衣僧人出来之后便径直走入场中,只是让人感到惊奇的是,他每一步落下之时,足间便适时生出一朵白莲,使得他踏在莲瓣上的赤足自始至终都没有沾上半点泥泞。
而他身后跟随而来的夏磐父子二人,在见到此番景象之后,心中一凛,顿时生出了一股顶礼膜拜之意,双手不由自主地在胸前合十,隐隐便要拜了下去。
“哼!”
就在这时,一道冷哼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场中肃穆的气氛。
夏磐父子闻声,顿时回过神来,只是想到刚刚自己不堪的样子,不免都有些脸色羞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卖相到是不错,难道你们佛门中人都喜欢摆这样一副花架子?”老人冷声说道,语气显得很是不善。
然而,白衣僧人却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老人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在盯着老人认真打量了一番之后,便躬身一礼,说道:“老人家言重了,贫僧只是修行不够,法相外露,着实没有什么卖弄的心思。”
白衣僧人尽管言语显得十分谦逊,但老人却似乎并不领情,而是继续顺着他的话打击道:“既然知道自己修行不够,那还不老老实实呆在庙里念你的经,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之地来干什么?也不怕乱了你的佛心?”
白衣僧人见老人这般说,不由摇头轻笑,说道:“老人家此言差矣!不经万般事,哪得万般法?若是这红尘中事都能乱我佛心,那即使念再多的经,又有什么用呢?”
见这白衣僧人始终一副不紧不慢油盐不进的样子,老人眉头不由微微蹙起,厉声道:“我不管你怎么样,反正我们这小村子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还是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免得留在这里惹人生厌。”
老人说完,身子便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条道来,逐客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显。
白衣僧人见老人如此举动,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先是偏头看了看一旁的后羿,然后又回身望了一眼,最后才缓缓说道:“此地虽然偏远,但却山青水绿,钟灵毓秀,只是一日间,我便发现了两名身具大佛缘的少年,老人家若是让我就这般离去,那和尚我又岂能甘心?”
“那你想怎样?”老人见白衣僧人没有离去的意思,不由冷冷问道。
白衣僧人低头想了想,然后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后羿与身后的小胖子夏芒,轻声说道:“带他二人离开。”
听到这白衣僧人提出如此要求,老人不禁怒极反笑,说道:“哈哈,你这和尚年纪轻轻,口气倒是不小,你当这里都是你家开的么?说带人走就带人走?你凭什么?”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低头吟了一声佛号,然后淡淡说道:
“贫僧法号,金蝉子。”
……
……
相传在大陆极西之地,天涯海角处,有树名曰菩提。
此树吸收星月之光,三千年开花,又三千年结子,是为星月菩提子,中间偶有万世不凋者,色如浑金,状若鸣蝉,又名金蝉子。
然而,金蝉子这三个字流传到世间,却并不是由于它本身乃天地神物,而是因为……一个人。
大约在二十多年前,中州之地的某名门望族后园里的一处厢房内,一名男婴怀抱白莲而生,当时正值深夜时分,却突然间天降异象,空中亮起万丈佛光,苍穹处隐隐有梵音传来。
于是,这名侧室所生的男婴,一夜间便成了家族中最为看重的对象,地位也变得犹在嫡长子之上。
父母家人见他与佛有缘,便自幼教以佛法经文,而那名被世人称为白莲公子的男婴,不仅没有令众人失望,而且还展现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天赋——他三岁起便能注经解文,五岁就可舌辩群雄,到了十岁佛门万法便已是无一不晓,无一不通,甚至连一些苦修佛法数十载的得道高僧,在他面前也是自叹不如。
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白莲公子却无论怎样都不能修炼,自始至终都是一名连一品都不到的孱弱之人。
直到十四岁那年,出外游学的白莲公子还未归家,与他感情极为深厚的母亲便突然因病亡故,当回到家中的白莲公子得知此事后,便于郊外坟茔处结草为庐,闭户不出以悼亡母,足足三月有余。
而百日之后的一个雨夜,白莲公子却突然飘然归家,当着众亲人的面斩落一头青丝,佛心初成。
随后在其父亲的资助之下,白莲公子领着一队人马向西行去,传闻在历经了三年三月又三天后,终于来到那株菩提树下。
然后,白莲公子便在树下闭目静坐了一天一夜,不饮不食,不眠不语。
直到他再一次睁开双眸,天地间的元气就像是发了疯一般,飞快地涌入到他那羸弱的身体里面,瞬息间便已是先天之境。
自此之后,人世间便再也没有了白莲公子,而多出一名法号金蝉子的佛门修行之人。
然而他所展现出来的惊人之处,并未就此停歇,三年后便已达开凡境,又一年后入聚元,再过一年,这名为金蝉子的少年僧人更是直接跨过青灵,成就无量。
作为现如今人世间少有的佛门大能,金蝉子在绝大部分人心目当中,都有着极为崇高的地位,而此时这位被誉为人间真佛的白衣僧人,就这样平静地站在众人面前,缓缓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一时间,夏磐竟觉得有些不太真切,直到过了半晌之后,他才渐渐压下激动异常的心情,揖手一礼道:“有穷氏夏磐,见过大师。”
可能是对修行之事知之甚少,后羿与夏芒两个小家伙反倒是显得镇定了许多,只是见到夏磐突然间变得十分恭敬的样子,脸上都不由露出了一些好奇的神情。
而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金蝉子对面的族公老人却是冷冷一笑,傲然道:“金蝉子?哼,那又如何?如果我不同意,就算是如来佛祖亲至,也不可能带走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
老人的话说得可谓是傲意十足,但落在夏磐等人耳中却显得好生怪异——一个山野老者如何能同如来佛祖一较长短?便是戏文里,也从没有听过这么讲的。
夏磐艰难地揉了揉有些发紧的额头,心想族公大人又要开始耍无赖了。
但金蝉子却不这么想。
他见老人在听到自己名讳之后,仍是毫不松口,不禁变得有些着急,说道:“老人家,你为何还如此执着?你可知道他们二人将来会有何种机缘?特别是你身旁的这一位小施主,若是贫僧没有看错的话,他应该就是……”
“住口!”
话还没说完,金蝉子的声音就突然被族公老人打断,然后便见老人跨前一步,也没看清他到底是如何做的,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掌,便已然握住了金蝉子左手的手腕。
金蝉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手腕微微发力欲要挣脱老人的钳制,但令他没有料到的是,老人看上去骨肉嶙峋的右手竟如山岳一般稳健,任他尝试了多种手段都无法摆脱,仍旧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
金蝉子见状,眼中异色更浓,在一声佛号之后,他那雪白色的僧袍便无风飘荡起来,如同一朵盛开了的白莲,而在他的身后,一轮暗金色的日影也是隐隐浮现了出来。
然而,此时的族公老人却是显得沉静了许多,就连他下巴上那几根为数不多的花白胡须,都没有丝毫要飘动的迹象,就放佛在他与金蝉子之间存在了一层看不见的膜,将他二人分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之中。
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金蝉子背后暗金色的日影显得越发的凝实,一团团金色的光晕四散而开,刺得后羿三人都不敢以目直视,就好像真佛降世一般,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什么表示的族公老人,似乎是才察觉到有些不妥,于是拉了一下金蝉子的手臂,低声说道:“走,我们进屋谈。”
金蝉子此时显然也是有诸多疑问,见老人发出邀请,便欣然接受,与老人一同步入了屋内,而就在大门被关上的一霎,老人那有些严厉的声音却是又传了出来:“你们三个都在外面等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三人闻言,相互对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但最终还是都老老实实地呆在了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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