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一口血雾落在书上,斑斑点点浸入书页的字里行间,看上去煞是醒目。
芸玉急忙端来一碗参茶,眉头紧蹙,对着守仁说道:
“守仁,你最近经常研读佛经道学,通宵达旦也不休息,这已经是第五次呕血了。这,这可让我如何说你?”
说着,芸玉心中委屈顿时发作,不住抽泣起来。
守仁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芸玉歉然说道:
“是我执拗乖张,一直以来都有负于你!”
守仁拉着芸玉在腿上坐下,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的身体也不好。有事别闷在心里,你要对我说来,我有错,但是一定知错必改。”
守仁顿了顿,接着说道:
“其实,一直以来,我曾经不止一次动摇过,就算为了你,我都想放弃心中的执念。你……”
芸玉急忙伸手掩住了守仁的嘴,眼中泪光闪动,神色之间已经有欣慰之色:
“仁哥,我不许你这么说。但是你说了,我又觉得很开心。真的。”
芸玉轻轻抚摸着守仁的脸颊,微笑着说道:
“难道你还不明白芸妹的心吗?能嫁给仁哥,是芸妹的福分。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生儿育女。只是当下,你还须要坚持你的志向,不能因为我而废弃。”
守仁百感交集,轻轻唤道:
“芸玉!你……”
芸玉伸手抱住了守仁的头,撒娇似的轻轻摇晃起来:
“你呀,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小钱就是榜样。”
芸玉想起当年小钱崩溃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圣贤必可学而至。这是对的。为了爷爷父亲的厚望,为了母亲的期望,还有我的父亲,还有……”
守仁轻轻吻了一下芸玉的小手:
“怎么不说为了你?”
马上,守仁为自己这句话感到羞愧不已。
芸玉伸出食指扳动着守仁的嘴唇,轻声应道:
“当然!仁哥是我的好夫君!还有最要紧的,你可不能辜负了你自己。”
守仁身体一颤,猛地把芸玉的头埋到自己怀中,双手都有些颤抖:
“芸妹!能娶诸芸玉,王守仁夫复何求!”
守仁眼中泪光闪动,说着就要俯身去吻芸玉。
芸玉在守仁的怀中钻的紧紧的,良久方才说道:
“芸妹知道仁哥的心了。芸妹很开心。仁哥!”
守仁答道:
“什么?”
芸玉道:
“爷爷曾说,要你在诸事上历炼自己,不会忘了吧?”
守仁温柔地扶起芸玉,看着芸玉的眼睛,说道:
“我记得。”
芸玉道:
“那,我要你对自己好一点。”
守仁乖乖地答道:
“你要我怎么做,我都依你。”
芸玉眼里秋波流转,似笑非笑地说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守仁疑惑地说道:
“这雪昨年已经下过。立春已久,却是无从寻起……”
说着,守仁故作惊慌状:
“芸妹要我去找美人?你这是不要我了吗?”
芸玉忍不住眉头一紧,没好气地嗔怒道:
“仁哥你倒是会编排我!我不理你了!”
一直以来,芸玉对守仁的理解信任,还有宽容,到了守仁自己都几乎不能忍受的地步。但是,他的内心让他自己不能停下来,还得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所以,即便是每个人都指着他的鼻子叫他“怕妻懦夫”,他也无怨无悔。
守仁在淮北办完公事后,择个时间自费上了趟九华山。
他沿着羊肠小道一个人踽踽独行,发着“青山万古心万古,江水一年人一年”的感叹,深入九华山腹地,寻访高士。他边走边打听,把第一站锁定在了山上修炼有成的道士蔡蓬头身上。
守仁按照山民的指点,气喘吁吁地涉过几座人迹罕至的山峰,终于找到了道士蔡蓬头的修行所在。
一座山石垒成的门出现在眼前,后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
守仁在门前鞠躬,恭敬地朗声说道:
“余姚王守仁,前来拜会蔡道长。还请赐教。”
一个清冽的声音自山洞中传出,言语中自是带着几分优雅和高贵:
“来者是客,难得你有心。请进吧。”
守仁大喜,听这声音,里面的人果然有过人之处。急忙迈步,循着微弱的光线,进入了山洞尽头,却看到一个蓬头垢面,身穿道士服装的老者坐在那里。
“果然人不可貌相。”
守仁略略有些意外,也有些失望,再次鞠躬,正要开口,却见蔡蓬头自行站起,从守仁身边走过,却是望山洞外走了。
经过守仁身边时,只说了一句:
“还不行。”
守仁急忙紧随其后折身出了山洞,追着蔡蓬头说道:
“道长,王守仁前来请教……”
蔡蓬头又摇头说道:
“还不行”。
守仁有些急了,再三恳求,言语间始终非常恭敬。
蔡蓬头盯视着守仁仔细打量了一下,说道:
“我看你虽然有求仙道的根基,但还放不下世间的功名,所以说还不行啊!”
说完,哈哈大笑,拂袖而去。
守仁懵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仔细回味蔡蓬头的言行,不觉有些怅然,只得循着来时路下山去了。
但是他却没有返回。山民曾说山间有个地藏洞,那里有个怪和尚,可能也是个高人。当下咬咬牙,迈着颤巍巍的双腿,按照山民所说的方位,寻着地藏洞找去。
守仁走着走着,只见前方兀自耸立着一个悬崖,却是没有路了。守仁站到悬崖边,正在四顾茫然之际,偶然看到悬崖下方有个山洞。仔细分辨,山洞上方果然写着“地藏洞”三个字,字迹有些斑驳模糊,倒是还能分辨。
守仁把山间藤蔓缠在腰间,缓缓落到了洞口。这才发现,这所谓的山洞其实是个五米见方的山间凹陷处。而那里,却是有个肥和尚,正背对着自己站立的方向在睡觉。
守仁爬下山崖弄出了不小的声响,但那肥和尚好像丝毫不察,鼾声大作,睡的正香。
守仁转念一想,知道肥和尚多半是在装睡考验自己,当下也不言语,待呼吸调匀,这才轻轻走到肥和尚身后坐下。
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这肥和尚确实是醒着的,只是生性古怪,不愿别人打扰。他见守仁不声不响地在身后静坐了许久,心中颇为满意,就“醒”了过来,很干脆地问道:
“道这么难走,你来做什么啊?”
守仁知道肥和尚是一语双关,回答道:
“大师,晚生以为,有道的地方总有人走。今天冒昧打扰,想请教大师,如何修炼这心与身。”
肥和尚瞄了瞄守仁,却不正面回答,只见他突然开口念道:
“名重天下曾不朽,步惊风云作诗阄。青山反正无穷碧,管瑟如何可得酬。万载雄心归故地,从来王道入春秋。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守仁一愣,这不是父亲的诗作吗?父亲曾说起过,爷爷在世时,他曾当着爷爷念了这首诗。就因为这首诗,爷爷才想通了答应他入仕的。看起来,这和尚真是不简单,这些家族内的闲聊成年往事居然也能知晓。
和尚双目微闭,似笑非笑,又说道:
“贫僧也送施主四句,施主听了,但凭随心所欲,都无不可。”
“好,大师请说吧。”
“书生本色偏言道,阁下知音不是昙。锄草韦驮今何在,轻拈一瓣可为簪。”
守仁一惊,这四句话禅机非比寻常。不禁又想问,肥和尚却转过身去说道:
“我听说,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的两个好秀才。”
守仁对这北宋儒学三大家的周濂溪(周敦颐)程明道(程颢)当然是再熟悉不过,但是总觉得和尚就这么直接说出来,有点怪怪的。
“贫僧言尽于此。施主该知道怎么做了。不送。”
“原来大和尚也是劝我潜心儒学。看来,我与道与佛都是无缘了。”
守仁思索片刻,只得再次拉着藤蔓爬上山崖。
一路朝山下走去,守仁想起了无名道人,不禁念叨起无名道人的话来:
“三清菩提非正果,如今才知我是我。”
不觉间,守仁来到了山间的拜经台。实在有些累了,就在松树下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养神。
仲春时节,九华山风光绝美,拜经台处更是把群山一览无余。空旷的山间,就见守仁坐在松树下一动不动。山风迎面吹来,漫山的树林新叶嫩绿,莽莽苍苍,无尽的翠意随着风起,如波浪般在山间起舞涌动。
突然间,守仁似有所悟,缓缓睁开了眼睛,开口念道:
“世间味几何?沧海烹万象。穿云下筷子,日月借我光。”
念罢,又喃喃自语:
“学圣贤,做圣贤,这才是我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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