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异相,守仁却是在夜游。
是的,他准备要夜游太湖。
傍晚,南京(明成祖后,指江苏安徽和上海)太湖中。深春的洞庭山天晴气朗,草木繁茂。
洞庭山古称蓬莱,明代始称小蓬莱,又称笔架山金龟山。因岛上有北山行山小姑山三峰鼎立成岛,当地渔家又习惯唤作三山岛。不仅如此,此岛往西南延伸,还与那湖心的泽山和厥山相连。湖心之中的区域,这洞庭山面积最大,却也不到2500亩方圆,东西交汇各处,南北纵横之间,无不久经太湖水气润泽,土质蓬松肥沃,四下所见亦山亦石,亦湖亦泽,端的是花开不败,鸟鸣不已。任谁伫立片刻,都要生出“向有清心明月照,绝无纤尘在玉琴”的惬适悠闲之心了。
太湖渔家素来以湖为生,懂得以鱼养渔的道理,每天卯时末段,也就是大约凌晨5点下湖行船,到了酉时之初,大概是下午4点,都会收网回家。再晚些,收拾好一天下来打捞的鱼虾蚌蟹,吃些米饭鱼干,喝点霉干菜煮的银鱼汤,就要洗了睡了。
此时已经是酉时末段,四下幽静。岛中板壁峰后转出一人,正是守仁。
他怎么会来到太湖?原来,他那日从天目山寺庙下来,经由与了空的一番话,不由得思念起母亲郑氏和爷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他一路走一路想,不觉想起了当年在金山寺的那一出夜宴诗会。席间有两人说起苏东坡夜游金山寺的传说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浮现心头。
守仁微笑着,回味起儿时爷爷给自己的那本历代神怪杂记的书来。他仿佛想起书中还有一段关于本朝开国元老刘基的经历描写。书中记载,刘基曾见过怪异天相,并在当时写下“招搖指坤月堅日,大月如盤海中出。不知妖怪從何來,惝恍初驚天眼聯……”的奇怪诗句。后来在工部实习的时候,因为闲闷得慌,就找了些史书翻看,偶然间曾经看到记载有当年刘基曾随太祖皇帝朱元璋巡游太湖。此时记起,当下就朝太湖行来。
这板壁峰是一块宽约20米高约10余米的峭奇岩石。月光之下,但见岩石陡峭如斧劈,纹理纵横如刀刻,青苔斑驳,藤蔓攀附。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渐暗,此处更是寂静无人。守仁沿着石阶下坡,走过岸边渔家筑起的鱼塘田埂小路,却是往泽山和厥山方向一路南行,自小姑山的西南面下到太湖水畔。
他早已将衣襟高高挽起,将衣帽靴袜丢到小舟上,赤着双脚,解下岸边木桩上的藤绳,俯下身子推着一只小舟向湖中走去。
但听得湖水叩石击岸,清风倏忽,花木香溢,黄莺翠鸟鸳鸯……在岸边芦苇中栖息呢喃低鸣。守仁不经意抬头,正好瞅见湖边的怪石,宛如十二生肖,神态各异。牛羊马猪兔鼠……栩栩如生。他看向了龙头山,兴之所至,不禁朗声笑道:
“刘基啊刘基,端的会坏人风水。若非你随着太祖皇帝到此,命人将这龙头山斩为两截,三山之美还远不止此啊。”
说着,守仁将衣襟尽数褪下放进小舟,只穿着一条齐膝的白色短裤,上身****,双手在水中一分,埋头钻入湖中,在水下托着小舟朝太湖中心的深水区游去。
天色尚能辨物,湖水清澈,就见守仁在水中摆动双足,推着小舟朝太湖中央的泽山和厥山行去。
是时,风起浪涌,守仁顺水推舟,当他浮出水面,人与舟已经在泽山北面。
虽然洞庭山到泽山直线距离只有那么五六百米,但是人在水中,体力消耗甚大。守仁气喘吁吁,翻身爬到小舟上,突然觉得有些冷饿。从衣衫中摸出几块梅鲚鱼干,和着清水吃了。喘息渐渐平缓。
夜色之中,更远处的厥山已然在望。守仁将身上擦干,清理掉手臂上缠满的浮萍水草,然后起身摇橹,划着小舟继续往厥山行去。
莫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擦黑的时候,守仁将小舟停靠到了厥山南岸边。再次卷起衣袖,将长衫衣襟挽到腰间,赤足踩着湖水仅仅齐膝的湖底,就要上岸。
突然,守仁觉得眼前的厥山岛上映出一丝闪光,笼罩了整个岛屿。守仁停下动作,下意识地转头朝亮光的方向看了看,只见南面的天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紧接着,远处的天空一个耀眼的光球划过,就像是一个突然在空中出现的雪亮通道,向太湖延伸接近着。
那是一团守仁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光柱,耀眼的白光中还混合着湛蓝色金色粉红色甚至黑色的光芒。随着光柱渐渐离得更近了,守仁依稀可辨光柱中浮现的是一只巨大的眼睛的瞳孔,瞳孔中虚幻地变化着,仿佛有无穷尽的星辰划过。
守仁眼里充满了惊讶,露出好奇而苦苦思索的表情。
光柱中的巨眼仿佛活动起来,螺旋中渐渐出现光点。守仁突然觉得,它正在快速朝着厥山岛延伸过来……
心里一惊,急忙折身往湖里游去。
光柱终于来到厥山岛上空,瞬间停滞不动,巨眼的视野覆盖了整个厥山岛,很快锁定了下方的守仁。巨眼变成了一个刺目的光球,毫无悬念地将守仁笼罩在内。
“啊!”
守仁在强光中大叫,挣扎。全身炙热无比,双眼瞬间不能视物,整个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不由自主地萎顿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强光渐渐减弱,渐渐变为了一个透明的光球。
只见光球中,守仁已经昏迷不醒。一个虚影从他身上站立起来。
此刻,光球外表不断有能量闪过,时间仿佛停止不动。
光球内,赫然出现了两个守仁的虚影!上身都是****,下半身虚幻不清,相互对视着。
他们的眼中都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讶。同时问对方:
“你是谁?”
两人同时回答:
“王守仁!”
许久之后,虚影甲哈哈笑道:
“无尽虚空,演化万物。身外化身,果然不假!”
虚影甲突然神色一变,笑声嘎然而止,脸色凝重:
“且慢,既然你也是王守仁,可知我过往之事?”
虚影乙微笑着点头,爽快答道:
“这是当然。”
虚影甲又道:
“还有我心中所想?”
虚影乙又答道:
“绝无二致。听我说来。”
虚影甲警惕地看着虚影乙。只见虚影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神色间渐渐锋芒毕露,却是守仁在人前刻意收敛,只有与芸玉独处时才展露的神情,果然与他一模一样:
“我本东晋名相之后,有明以来,先祖立训以诗书传家,却不入仕。爸爸志在功名才状元及第。妈妈体弱,辗转14个月我才生下,侥幸不死。我5岁才开口说话,不是不能,而是心中古怪离奇的想法太多,不想浪费时间。17岁娶了芸玉……”
虚影甲见虚影乙顿了顿,问道:
“怎么不说了?就是这些?”
虚影乙眉头一蹵,不觉埋下头,神色忧伤:
“回想起来,我这些年做了许多荒唐的事,都无怨无悔,但有两个遗憾无法释怀。一是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再有,就是对不住芸玉。”
虚影甲显得有些激动,但却努力平复语调说道:
“荒唐也好,遗憾也罢,都是因为想做圣贤。”
虚影乙点点头,又摇头:
“对,也不对。”
虚影甲眯缝着眼睛,有些意外:
“哦?我难道想的不是这些?”
虚影乙抬起头,目光湛然:
“做人不可欺心,尤其是自欺欺人。这不是我的风格。”
虚影甲一惊:
“此话怎讲?”
虚影乙直视着虚影甲:
“但凡有志不言狂。也不知这里是个什么所在,是否有命回去,我们无需遮掩。我不是狂气,但却有狂志。”
虚影甲点点头,有些自嘲:
“想做圣贤,的确是狂志。”
虚影乙目光深沉:
“还是在试探我?爷爷给我起名守仁,这‘仁’字,深合我心。千百年来,就是这个‘仁’字难求。以一人之心为‘人’,还是为‘大’,都是最平常不过的私欲小志,于世于民并无半点相干。”
虚影甲微笑不语。
虚影乙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以二人之心为‘人’,也有两种境界,虽不相同但也殊途同归。
虚影甲问道:
“何谓二人之心?”
虚影乙说道:
“人生在世,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有超然于私欲而利天下万民者,是谓‘仁’。起舞乾坤,武功文治,是‘天’子之仁。上下索求,开启民智,是‘夫’子之仁。”
“说的好!正是如此。”
虚影甲不禁说道。
虚影乙点点头,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我本有帝王仁君之志,历代唯唐太宗李世民真以天下百姓为念,称得上大仁之君,所以想要追随效仿。现在天下大治,我要一意孤行,只会贻误苍生,遗臭万年。所以我转而探求圣贤仁臣之路。可是这条路也不好走,我要坚持走下去,最对不住的就是芸玉!”
虚影甲大惊:
“你果然是我!”
说完,就陷入了沉默。此刻他终于艰难地却不得不信地接受眼前的人就是自己。
虚影乙问道:
“该说正题了。然则此后悠悠天地,我们如何自处?”
虚影甲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恐怕二者只能取其一,我们两个注定有一个要离开。”
……
届时,整个太湖显得极为诡异,万顷湖面突然风急浪涌,以厥山岛为中心,四方都腾起数米高的巨浪,湖水围绕着厥山区域奔腾不已,已然将光球密不透风地遮蔽起来。
巨浪的垓心,那光球突然缩小,高速旋转着。突然,一个虚影从光球中跌出。
强光中,虚影乙缓缓走进守仁的身体。
守仁醒来,站起身,念道: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原来,却是守仁的本体虚影把留下的机会让给了镜像虚影乙。
耀眼的光球中,守仁的虚影甲双手摸着光球壁,往事一幕幕浮现,不禁叹道:
“浮生若梦!孤云出岫,去留却有所系。朗镜悬空,静躁再不相干……”
他知道,自己回想的一切,虚影乙定然也能感同身受。光球开始收缩变小,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直视着外面的守仁,眼神中有落寞,有兴奋,更有前所未有的坚定,大声叫道:
“答应我,照顾好芸玉!”
守仁凝视着虚影甲,点头说道:
“前半生我负芸玉太多!下半生我一定会好好补偿。”
突然,守仁笑着,大声喊道:
“谁能相信,我王守仁年近30,有娇妻为伴,竟然一直未经人事!”
虚影甲想哭,但是却流不出丝毫的眼泪,激动中,再次大喊道:
“便宜你了!”
这时,光球变得越来越小,虚影甲带着淡淡的微笑,影像瞬间破碎,凝结出一个耀眼的光点,附着在光球壁上。
厥山中部,有两个人影静静地站立,望着光球的方向。从身体轮廓来看,应该是有一个男性,一个女性。
那女子极为高大,怕是有两米上下,她看着身边的男子,问道:
“我们该怎么做?”
那男子看起来更加高大,但是身体比较瘦长,不禁叹息道:
“太可怕了!即使我们的文明比这原星系的星球先进数万年,现在看来,依然如此渺小。”
那女子点头道:
“这星球的文明几十万年来生生灭灭,却都没有消失。这里难道真的是原力的发源地?”
那男子有些沮丧:
“已经不重要了。在这里等了快500年了,机会近在眼前还是擦肩而过。我们放弃这里吧。”
只见他们身后一个银色的圆盘状物体渐渐自地面腾起,底部喷射出灼热的光焰。仔细看去,圆盘倒像是两个巨大的银钹上下扣在一起。结合处忽地闪出一个舱门。
那女子点点头,当下两人走进了舱门,舱门快速关闭。紧接着圆盘静静地腾起,追着那越来越小的光球,以电光火石般的急速朝着高空飞远……
地面,守仁猛地看到又有一个光点在视野中一闪而逝,不禁愣了一下。他看着光球仿佛溶入空气当中,在远处化为一个光点,剧烈地跳动着,在夜空中倏忽间消失无踪。
光球中,守仁的虚影早已化作了一个结晶的光点,守仁唯一仅存的意识对自己问道:
“另一个世界,我还在吗……”
宇宙,银河系的巨大银核中央,两个白洞通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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