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总充满着无奈,你却不能耍无赖。
国庆之后的东君先生犹如失势的贵族那般,已然收敛起往昔咄咄逼人的锋芒而变得温和起来。这时候,阳光虽然依旧烈,却并不是很热,仿佛面目狰狞的懦夫,徒有唬人的虚架子罢了。气温不高不低,天气不冷不热,风扇已经过时了,棉衣暂时还用不上。这样的天气,于正在高考流水线上拼命的学子而言,再好没有了。
上午的时间尚未过尽。昭县这所唯一的重点高中里照例书声琅琅远播四方,就连校外的居民也难逃这种智慧之音的熏陶,被迫享受耳福。
教室里,语文老师正摇头晃脑地讲解着我们伟大母语的博大精深,教育学生谎话要如何讲才能讲得漂亮;数学老师在黑板上认真解析着让他自己头晕,更让学生头痛的导数和微积分;英语老师则生硬地抖动着肩膀,努力调动面部的每一块肌肉模仿老外发音,自认模仿得惟妙惟肖;独有化学老师手里拿支试管,调酒师配酒似的摇晃着神秘液体,同时警示学生说,这种液体有毒,实验时要保持安全距离。暗地里自己却情不自禁地咽下不少唾沫……。
学生们看得眼花缭乱,听得如痴如醉,念得撕心裂肺吐沫横飞,心里却偷偷地骂道:“妈的,肚子又饿了,怎么还不下课”。
总有学生置眼下大好时光于不顾。譬如操场上就有几个学生正在篮球场上尽情地挥洒着汗水。烈日下,这几个浊汗淋漓的学生乞丐争食般的抢夺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篮球,好像全没有学习这回事。
蒋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人撞得东倒西歪的。他长一张令多数男同胞羡慕的帅气脸蛋,而他那高瘦的身材,让多少哪怕不吃饭光吃药(减肥药)的爱美女人也要心生嫉妒。年长的人偶碰见他,总会不自禁地想起几十年前的那场大饥荒。照眼下的审美观,算得上被他自己说滥了的型男标准。
美中不足的是,他那黝黑的皮肤几乎让他蒙受了作为黄种人的冤屈。但在他自己的嘴里,却成了健康的肤色,阳光的颜色。倘被人打趣得紧了,他也是有办法的,为此,他还专门编了一个蹩足的故事。说先前呀,自己的皮肤是很白的,白得都像白种人了。只是有一回患了皮肤病,祖母自乡下寻来一个偏方,说用醋泡几回澡就会好的,本该用白醋,结果却错用了老陈醋……
很明显,这个理由牵强,这个故事荒诞,常能惹人捧腹大笑。但是旁人笑过之后又能琢磨出几分道理,毕竟老陈醋确实有消毒杀菌更兼上色之功效。
不熟悉蒋由的人很难知道他现在是个复读生。有人说这复读生就好比二婚男女,他(她)们都有过一次或者以上的失败经历,所以加倍珍惜眼下的机会,但这个道理放在他身上完全行不通。关于个人前途,那是他父母才该考虑的事情,于他本人仿佛毫无关系。
让蒋由引以为傲的是,他上课期间打篮球这事儿是得到班主任特许的。对于这件事,班主任振振有词:有道是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为人师者尤其注重学生兴趣之培养,该生向来热爱体育,且刻苦训练,假以时日,定能有番成就云云。说得言之凿凿理由冠冕堂皇,其实他是为了防止不爱学习的蒋由在课堂上捣乱。
期末班主任给蒋由的评语少不了要这样写:该生集体荣誉感强,积极参加各项体育活动,学习成绩一向稳定……这确实是些大实话,蒋由的成绩着实很稳定。倒着数,定然名列前茅,假如有一回成绩不稳定了,那肯定是进步了,没有例外。
蒋由对这份特权满分喜欢,至于学习成绩,他全不在乎,他深知自己不是块学习的好材料,现今还赖在学校复读,不过是迫于父亲之威母亲之命罢了。每当他翻开课本就仿佛吞服了安眠药,很快头昏脑涨昏昏欲睡起来。而当他到了操场立马就会变得精神抖擞,兴奋得几乎连他的心脏都要宣布休息一分钟。
各项体育运动,蒋由几乎都有涉及。而他尤其喜爱篮球与足球,但他这种喜爱就好比是单相思,因为他球技太臭,总是带球的时候少,空跑的时候多,他像一台上足发条的机器,一直都在奔跑,不知疲倦,熟识他的人常常打趣他,说他压根就是在搞田径运动。
第四节课下课铃声终于响了起来,这也是学生吃午饭的讯号,在学海里遨游了一个上午的学子们纷纷傍岸歇脚,神情呆滞地回到现实中来,寻着饭香往饭堂里拥,自牛顿发现万有引力以来,这群顽皮的学生继而发现了“饭”也有引力,这虽未得到相关科学家及学者的论证认可,但在一定条件下,无疑也是一个真理。
当蒋由抱着篮球回到教室时,班里的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教室里独有一个同学还在白日做梦似的坐在座位上发愣,即便看背影,蒋由都能准确无误地认出他来。这不正是跟他高中同学三年的方原么?人称原子的是也。
这方原呀!长得不高不大不胖也不瘦,虽无缺陷也无特点。单独提出来,肖像画家不好下笔,混在人群中让人难以分辨。这样的普通人,中国有千千万,世界上有万万千。方原爱读书却不很会读书,同样读书,别人事半功倍,他却事倍功半,并且读书常常过于认真和投入,很有些做书呆子的潜质。
在方原的眼里,很多书本就好比是一只宽口窄尾的笼子,他能轻易进去却不容易出来。很多时候,他都沉浸在书里或者自己那丰富多彩的世界里。他可以用文言行文,却学不好英语,记不住单词也分不清语法。
今年高考,他的英语分数少到突破数学统计概率学的地步(英语考试选择题居多),气得他跳脚大骂统计概率学骗人和自己当时手气太臭。若不是英语像遇难求救似的牢牢拖住他,那么他应该也没有做这“二婚男女”的必要了。
蒋由悄悄向方原背后走去,轻轻将篮球往方原背上一掷,然后笑道:“原子,甭发奋了,再发奋,你英语成绩也及不了格”。说时用手去合方原摊在课桌上的一本书,合上后,蒋由才发现这并不是本英语书,而是一本普通的军事杂志。
他很快想起方原跟他说过的话,便问:“真去呀,你可得想好了,这可是人生大事喔,不是开玩笑哦。”此刻的方原正在神游,心里正在细想:世上做父母的为什么总喜欢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孩子呢,即便是糊涂甚至荒唐的一厢情愿也一概让孩子照单全收,完全不顾及孩子自身的想法爱好及特长,没有反驳和商量的余地,否则便是不听话,不孝。
由此,方原又想到了《孔雀东南飞》中那对被父母逼迫致死的亡命鸳鸯,呀!真个古是今亦然啊……。正要接着往下想,后背却被蒋由的篮球冒然一砸,微吓了一跳,连忙回过神来,听蒋由有此一问,随口便答:“逼迫有苛父,岂由原自专。”
“什么自专不自专的?只听说过大专。”蒋由很明显没有听懂,“既然想好了要去,那就去呗,部队里别的好处我不知道,但肯定不用考试英语的。”说罢嘴角狡黠一笑。
方原见蒋由拿他痛处打趣,便双手抱头做痛苦状:“我可是苦命人呀,哪里能跟你比,你蒋公子出生名门,当然不怕任何考试啦,哪怕你各科成绩都考全校倒数第一照样前程似锦,是吧?我问你,你不是说也要去当兵吗?真的假的,不会又是想跟你女朋友分手故意放的烟雾弹吧,你总喜欢放这种烟雾弹。”
蒋由这时候手里没有烟雾弹,只笑着说了个“滚蛋”。他捡回了篮球,他该回家了,他家就在县城,今天中午回去还有要事要做。他左手抱着篮球,右手举过头顶挥了挥,用背影跟方原作别。到了门口,猛回过头来,扔给方原一张笑得比蒙娜丽莎还要神秘的笑脸。
假如说投胎是门技术活儿的话,那蒋由无疑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出生在一个能让多数人由羡慕而蒙生嫉妒心的家庭里。他爷爷是位老革命,离休前是昭县县委的领导人。
蒋父早年做过县计生办主任,但为了蒋家香火延续,不惜超生,蒋母第四胎才生的蒋由,一瞧是个男孩,蒋父高兴地差点要去焚香祭祖,要感谢上苍的恩泽和祖先的庇佑。可惜的是他这个计生办主任自己带头严重超生,影响恶劣,官自然是保不住了。丢官后的蒋父并不气馁,而是无师自通地做起了生意,凭借自己积攒的人脉和父亲的关系,生意做得加倍的大,目前是昭县有名的阔人。
蒋母是历经四次分娩之痛和生死之险才有蒋由这个命根子的。对他当然是登峰加冕似的疼爱,那可真是含在嘴里并不怕他拉屎,倒怕把他给吞了,顶在头上也不怕他撒尿,倒怕他飞了。
至于他的三个姐姐同样对他疼爱非常,姐妹之间常会因胭脂水粉的事情闹别扭,但对这个共同的弟弟都变着法儿关爱,姐妹间的恩恩怨怨全仗他一人“独裁”。有人说上帝是公平的,有多少人富而不贵或贵而不富,可蒋由却面面俱佳地得兼了。
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蒋由自然是纨绔子弟的习性十足。在家里,他常扮演乖孩子角色。然而一到学校,除了学习跟他无关外,其他捣蛋学生干的坏事他全干。戏弄同学捉弄老师是他的爱好,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是他的闲暇消遣。派出所他进去过三次,第三次出来时,搂住大他几十岁的所长的肩膀要结兄弟,因有他爷爷的关系在,案底自然是没有的。
蒋由父母商量,照这样下去,儿子迟早要跟人学坏,其实他(她)们尽可放心,蒋由并没有学坏,倒是教了别人许多坏。两人为儿子前程计,才将他活动到这所重点高中就读,在这所以学习为主的学校里,蒋由才把过剩的精力转移到篮球和足球上来。
余下的时间里,蒋由则忙着跟女朋友们牵手和分手,这些年跟他有过“一手”的女朋友实在太多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很多,多到要用数学归纳法来证明。
蒋由去年就向父母提出要去当兵,当时他正在上高三,虽然学习的事情跟他好像没有关系,但蒋父还是以毕业生当以学习为重为由,打消了蒋由的想法。倔强的他并没有放弃,今年旧话重提,蒋父不好再以同样的理由拒绝,只好暂时扮演二战初期的美国——保持中立。静看妻与子唇枪舌剑阵前厮杀。
蒋母照例提出了反对意见,这位传统的家庭妇女有着寻常母亲的伟大天性,同样也有着普通妇女的“不讲理”。她眉飞色舞地道出了自己的意见,“我们这样的家庭,犯不着去凑那个热闹,那个‘光荣’拿回来当不得饭吃作不得钱使。让给那些喜欢“光荣”的家庭的孩子去吧,咱不去受那个洋罪。你呀!”蒋母慈爱的看着蒋由,“正经上几年大学,毕业后再找个正式工作或跟你爸做生意都成”。蒋母身子向前挪了挪,像宣布国字号绝密文件一样,瞪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说:“萨达姆都叫美国人逮起来了,这事儿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可是伊拉克总统,你说,万一你在部队上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蒋母整日专忙着打麻将,鲜有时间关注时事新闻,所以才会一本正经地拿隔年的旧闻当新闻。她见儿子没有反驳,以为儿子已经为自己的言语所动,转而像哲学家一样作总结性发言:“这个世界从没有安宁过,就像大海一样,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地里波涛汹涌。妈妈不让你去,自有不让你去的道理,世上哪有做妈妈的不爱自己儿子的。”说完,蒋母温柔的注视着儿子,目光里母爱泛滥,吓得蒋由不敢抬头,俯首连忙称是。
蒋由原本有很多理由回击母亲的,但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不懂也不需要懂什么大道理,但她爱自己的家爱自己的儿子,有错吗?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道理往往是最苍白无力的,好比在一个充满爱的和谐社会里,律师常常无事可干一样。偏巧的是,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不顶讲理的妇女,却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很明显,要说服母亲,光靠道理是不够的。
今天蒋由高兴得有点难以自已,因为他爷爷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地支持他,有了这个支持,他犹如奉了皇命的钦差一样自信。爷爷虽说已经离休,然而这个离休就好比蒋介石下野,虽已不在位置上,但还管着位置上的事情。偌大的一个昭县尚有老人说话的地方,何况是蒋家的这点家务事。
爷爷听说孙子想去当兵,高兴得差点连花白的胡须都抖掉了好几根:啊呀,老蒋家的这根独苗总算长大了,知道参军报国了,好,思想正,觉悟高,不愧是老蒋家的子孙……。
得知蒋母反对时,便俨然摆出一幅领导人的架势来,他单手梳理了一下没剩几根的花白胡须,缓缓道:“终是妇道人家,见识就是短浅,你去告诉你母亲,就说是我的话。男子汉志在四方,参军入伍报效国家,只有当了兵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否则整天窝在家里,人懒了骨头松了,一辈子不会有出息……如果你母亲还有意见,就让她来找我。”
当蒋由将他爷爷的意思委婉地表述完后,蒋父率先表态表示支持,他对父亲的意见建议历来都是无条件支持与遵循的。说什么自己早有此意,去年拒绝是为了考验儿子的决心的,自己自小也有从军的梦想,只是不如儿子这般有决心与勇气云云。
蒋母虽然有时候不顶讲理,但还不至于糊涂,要与老蒋家祖孙三代唱对角戏,她还是缺乏勇气和信心的。她远没有西太后向全世界宣战的魄力与愚蠢,见有台阶,只好保留了意见,口是心非的答应了。这位关心儿子到内裤的母亲清楚地知道:儿子的体重离征兵要求还差一点,倘儿子体检不合格,那么就名正言顺地去不成了,自己还能免做坏人,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想到这里,嘴角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蒋由只听见了母亲的“口是”,没有察觉出母亲的“心非”,趁母亲还未反悔,连忙带着户口簿去征兵办报上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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