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堰带着楼华语走出了大厅，他们又走了很久，走到交握的双手都有了湿意，也没有说话。楼华语低着头，看地上的枯枝败叶，两只脚漫不经心地踢着石子。而秦堰，间或咳嗽几声，的时候，看着周围的树木。他喜欢植物，他想把王府化作山林，只是因为，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在山上度过，知道，遇见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甚至做着不同的事，然而此时此刻，携手漫步，便是一幅画，胜过人间火树银花。
最后，还是楼华语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开口道：“那天，你是有意让我跟去的吧。”
“嗯。”秦堰应了一声，“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去，只是想，你若是去了，知道了，也好。”
那一次，问他为什么要她远离秦璇，他没有回答，但是，那天，他用另一种方式作出了回应。
“你看到的那座园子，叫绿漪园，是……我娘原来的居所。”他顿了一下，紧接着又自顾自地说下去：“璇儿她是足月而生，却是难产，好不容易活下来，母后却因此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并不很喜欢她。母后听人说，她十岁之前不宜养在父母身侧，就将她托人抚养，后来，被伯父抱走。她虽然不太受父皇母后疼宠，但是有个好大哥，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倒是我，没有母爱，也没有……父爱，当然，也没有一个好大哥。”
“可是我听说皇上曾经也很宠你。”楼华语抬头，看到他脸上，没有表情。明明是在说自己的事，却好像，和自己没有关系似的。
秦堰微微一笑，在亭中竹墩上坐下，待楼华语也坐下了，这才道：“宠还是不宠，都不是轻易就能知道的。”
“我以前和你说，我是早产。这是没有错，但是，我本来可以平安降生，却因了茂王妃——也就是母后——的一剂堕胎药，七个半月就来到这世上。那剂药，拿走了我娘的生命，也在我身上留下了体弱之症。那时候，父皇刚被伯父召回京城。”
茂王原本被圣旨调往边疆，为的就是防止皇嗣夺权，却没想到，再次归来。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王妃自然要开始为未来打算，而池落然和这个孩子，就成了牺牲品。
可是，既然是下药，皇后陈汝又为什么让他降生？
秦堰的话还没有结束，或许，也是要做些准备，才能说出下面的话。
“因为，父皇告诉母后，他已经破坏了……伯父的生育能力，皇位最终，只能兄死弟继。”
楼华语皱眉。早就知道历来皇室倾轧最为严重，但是没想到，天定帝居然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而太平帝对自己弟弟的一番怜惜，最终还是引狼入室。
“我五岁那年，母后……向父皇提议，我年幼多病，不如送我去易阳山随道人进修。父皇同意了，所以，我就去了易阳山。”
“不要以为他们是好心，要我强身健体——若不是他们不能杀我，我恐怕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秦堰忽然冷笑一声，“那个道人经过他们授意，什么有用的东西也不教，一心折腾我，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倒也过来了，至于父皇母后，估计早就把我忘了，就让我自生自灭，所以，回宫之前，我从来没想过爹娘这种东西。”
语气中虽然没有透出什么，但是楼华语还是敏锐地察觉，秦堰的情绪有波动，可是他能做的，不过就是握紧他的手，听下去。
好在，不知秦堰想到了什么，脸色缓和了不少，“不过，这样的生活倒也没过太久，不到一年，就有人杀了那个道人，做了我的师父，也做了……我的父亲。他待我很好，把毕生所学都交给了我，也就是我现在所会的一切。他很厉害，但是并不严厉，从来没有打过我骂过我，有时候也会突发奇想，教我斗蛐蛐，捉鸟，爬树，很多武功就是在他教我抓鸟抓鱼的时候学会的。”
“除了教我习武陪我玩耍，他还会给我讲故事。他说……他喜欢一个女子，但是她死了，他也因此金盆洗手，没想到，却在易阳山，又开杀戒。他还说，他喜欢的那个女孩有一头栗色的长发，很柔软，和她的笑容一样。他又说，那个女孩不爱说话，唯独喜欢花，若是有人打了花的注意，她便会伶牙俐齿，而她一旦打定主意，就会比任何人都执着，坚强……他还说，那个女孩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看着这双眼睛，就先看到满天的星星，后来，看到了漫天的星星，就想起了她的眼睛……他还说……”
秦堰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那双在楼华语看来同样满溢星光的眸子也渐渐黯淡，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说，那个女孩是他见过的最安静的女孩，但是一旦开口，就仿佛一团火焰，点燃后，永不熄灭……之后，他说，他喜欢的女孩嫁给了别人，所有的温柔与微笑都被别人占有，而他，再也看不到……只能在一个能够看到她的地方，修几间草屋，每天伴着星光，在夜里，看着那个有她的方向，却再也看不到她的脸庞。他说他该放下，那是她的选择，可是他放不下，他等了几年，等到她芳魂远去，他却连梦也做不到一个，等到带她走的那个男子几乎忘记了她的模样，等到她的孩子已经长大，站在他面前……他说，他爱的，是我娘……”
终于，他哽咽了声音，睫毛微颤，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而幽然的叹息。
在他心中，那个人，是比父皇母后都要亲近的人，在他无助时出现，教会他成长。所以，当他可以近乎无情地讲述那些关于父皇母后的旧事时，他却无法平静地面对这个师父，讲述的故事。
世间诸多无奈事，未遇之时，冠冕堂皇，谈几句心伤，而阅尽之后，才知人世沧桑。
楼华语不由得想象着那段二十几年前的山盟海誓，那个男子，如果真的娶了那个女子，一家三口，又会多么幸福。可是，命运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那个坚强的少女毅然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在她心中，是否也有他的位置？
这些，楼华语不知晓，也猜不到，她只是看着秦堰闭着眼睛，默然地坐在她身边，如同雕塑，亘古孤凉。
秦堰给了自己一盏茶的时间，悼念那件往事，一盏茶之后，睁开眼睛。往事如烟，终究过眼，转头看身旁楼华语，感觉两人相握的手，便知道，来者可追，当得珍惜。
“后来，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他们仍然没有去看我，反而是伯父，想起我来，带着璇儿去看我。就是那一次，我本来在外面，临时到一个山洞休息，看到了贪玩迷失的秦璇，将她领了回去，但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知道他们离开了，师父才告诉我真相，所以，三年后回京，我才认出她来。”
“那年，我十五岁，伯父去世，父皇登基，东炎战事未歇，为了稳定人心，我被接回皇宫，可是，我一无所有。十年时间，大哥有了人气势力，三弟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只有我，没有父皇母后的助力，倘若不是师父，我就会成为一个痴儿——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让我即便活着，也不存在威胁。”他放松地一笑，转身，对楼华语道：“该讲的，我都讲完了，至于没有讲的，不要问，好吗？”
楼华语点头。其实她很想知道，这些事，甚至关于秘辛，他是怎么知道的。皇上皇后自然不会说，能告诉他的，便只有那个师父。而且，能教出这样的徒弟，那师父必然不凡，不知道是谁？可是，他不想说，她就不问了，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就连她身上的……也不在少数。
“嗯……你可以松开我的手吗？”楼华语眨眨眼睛，“都出汗了。”
她见秦堰没反应过来，连忙把另一只手伸过去，“你还是握这只吧。”
秦堰一笑，换了手。两人依旧牵手，继续散步。
天气并不暖和，但是，似乎也不冷。
这一天，十三姐妹看到，太子走后，王爷和楼华语在后花园溜达了一上午，回来的时候，还是十指相扣，两个人都不说话，也都没有刻意看着对方，只是一副欣赏风景的模样，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从他们的眼睛里，从他们的微笑中，从他们的表情上……
“成功！”十三姐妹互相拍手，明明声音很轻，却听楼华语道：“姐姐们，出来吧，我有事情要说。”
事情？十三姐妹一喜，也不顾隐藏了，一拥而出，一哄而上。
秦堰看了楼华语一眼，不自然地别开头，眼睛看哪里都觉得不得劲。
“我决定，从明天开始，由我来安排王爷的一日三餐！”楼华语一句话，把十三姐妹脸上的期待都打了回去，而秦堰明明在她说话的最后一刻转过头来，结果一听她的话，又转过头去。
……
来到与公子殊约定的地方，公子殊还没有到。街面上人不多，天气也不好，让她一个小姑娘在这儿等着，成何体统！
楼华语来回走动，望一眼，公子殊没来，再望一眼，公子殊还是没有来。她皱皱眉，转身要走。
“哟，就这么走了？”公子殊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楼华语一看，不知何时，他到了人家房顶上，而她，居然没有察觉。果然，他总是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
她停下脚步，抬头，“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下来？”
“下去说话不方便，还是你上来比较好。”公子殊优哉游哉地躺在窄小的房脊上，平衡能力让人叹为观止。
楼华语左右看看，在这里说话确实不方便，但是在房脊上呆着，未必就方便。想了想，她用传音入密的方式告诉他，东门之外。
公子殊忽然坐了起来，看着楼华语。楼华语也知道，传音入密之法也不是只要有真气就能用的，但是公子殊已经知道了她的功力不弱，用出来也没什么关系。
公子殊此时倒也不想行事张扬，就从房脊直接跳进人家院里，再翻墙出去，奔往东门。楼华语同样走向那个方位。
京城四门之外，都是荒野，并无人家，进出城的人虽多，但大多集中在城门处，所以隐蔽性较好。公子殊先来到城外，楼华语则是走了很久才到。
“小鱼儿，你可以说话了。”公子殊道。
“回来之后，他也没去哪儿，陪我去了趟府衙，再就没出去过。”她说的大体上没有差错，至于细节，她就没有必要知道了。
公子殊点头，也不说话，就是看着她，以一种探究的目光。一侧眉毛舒展，一侧眉毛微蹙，扁着嘴，似有不满，又似有疑惑。他很少这样看人，楼华语更是没有见过，似怒非怒，似笑非笑，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却看得她心中升起寒意，那点紫芒，在眼中吞吐闪烁，炽烈时几乎掩住黑眸的色彩，沉寂时如没有星月的夜，黯淡无光，眼波依旧如沾了水一般明亮，带着艳丽的色彩，扁起的嘴牵动两颊微微嘟起，有着不协调的稚气。
明明是张惊艳得令人心旌摇曳的脸，却让楼华语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公子殊的十指点在嘴唇，扁起的嘴角逐渐化作微笑，“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说过，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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