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虚无。
广袤的黑暗就像恶魔织的网,诱惑着人心里所有的欲念与繁华,鹧鸪在这里沉沦,不断地新生然后湮灭…
“咚咚。”
未知的远方传来一阵轰鸣,雷雨似乎还没过去,狂风呼啸在耳边,鹧鸪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不想知道,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紧抓着这团温暖的黑暗,就此沉沉睡去吧,再也别睁开眼睛…
雷鸣声由远及近,最终消失在鹧鸪的身体里,这片声响仿佛变成了烈火,它燃烧在鹧鸪心中,随着火苗的跳动,无数道藴积着的暖流四散而开,它们游动在全身各处,钻进了每一根细小的血管。
“扑咚扑咚”
雷音成为心跳,狂风成了呼吸。
就像一盘四处洒落的棋,所有掉落的棋子都在这瞬间被牵引到原来的位置,鹧鸪的知觉慢慢回到了身上。
耳边传来隐隐的海浪声,空气是咸腥的,鹧鸪的脸正贴在柔软的沙滩上。
他睁开了眼睛。
视野中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港湾,大海蒙白而澄澈,鹧鸪吐出滑进嘴里的沙子,他缓缓站起身来,发现周围散落着许多架破旧的钢琴,这些老旧的乐器是沙滩上唯一的东西,它们数量十分庞大并且一直延伸至视野的远方。
海浪,沙滩,钢琴。
一阵慷慨激扬的琴音伴随着海风传来,鹧鸪惊讶地寻着音符的位置望去,这地方居然有人?
在翻滚扑腾的海潮中,有一个身着白色宽大长袍的男人,他坐在海浪的中央,身下是一架浸泡在海水中的钢琴,男人弹琴的身形起伏顿挫,显然正陶醉在音乐中。
海水淹没过钢琴的脚架,不时有浪花拍击在琴身上,流淌着的海水穿过琴键,男人的白袍都湿了大半,可他似乎不以为意,弹奏的力度不减反增。
随着乐章的进行,海浪的冲击也越来越强烈。
有好几次,鹧鸪看见这个男人甚至都被海浪冲下了钢琴,可他依旧倔强地从海水中站起来,挣扎着坐到位置上继续弹奏,一次又一次的反复但他始终没放弃。
琴声愈加激昂也愈加热烈,它似乎无惧浪花的刁难,终于——
——在一段最飞扬强烈的音乐声过后,男人按下了乐谱的最后一个音符。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位作曲家。”男人背对着鹧鸪,他在海水里缓缓站起身“德国十八世纪的音乐大师,贝多芬这首《命运》。”
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出现在鹧鸪视野里,男人的脸上噙着温暖的笑意。
平凡普通的长相,还有这对神奇的眼睛——
——“庄眼!”鹧鸪惊呼失声。
这个在海水中艰难朝鹧鸪走来的男人,他是所有传说的开始,中兴之主后西河时代的开创者先知西河之光…有太多太多的头衔和神环笼罩在他身上。
一个死在时间深处却一直在影响未来的男人。
“好听吗?”庄眼走上沙滩,宽松的白袍一直在往下滴着水。
“你…你不是死了吗?”鹧鸪惊骇着向后退。
“死了。”庄眼笑道“你怕鬼吗?”
“不是。”鹧鸪惊疑,他咽了口口水“这里是哪,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庄眼抬眼望向这片安宁的港湾,无数架破旧的钢琴静静地摆放在这里,不时还有成群的海鸥在这里飞掠,的确是一个诡异的组合——钢琴和海洋。
“这里就是这里,它哪也不是。”
“不会又是幻境吧!”鹧鸪恍然反应过来,心里不由地恼道“都是你搞的鬼对吧,那片大草原还有现在!”
“镜花水月未必就是幻象,河里捞不起月亮但手中的水却是真实的。”
“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庄眼朝鹧鸪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你的确学到东西了。”
“我学到什么东西了!”鹧鸪心里顿时生起一股无名怒火,他吼道“你觉得玩弄别人的情感很好玩吗?阿浮蛊华还有西河的族人,你知道这段虚构的记忆却让我真实地喜欢上了那样的生活吗!”
“不带感情怎么会有体悟。”庄眼笑着拍了拍鹧鸪的肩膀“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你!”鹧鸪气得脑袋都要冒烟了,看着这张可恶的笑脸就想一拳锤上去,但这个人可是庄眼啊…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得,鹧鸪只能憋起嘴巴暗生闷气。
“其实这段记忆也不全是假的。”庄眼似乎觉得鹧鸪此时的样子有些好笑,他出声解释道“它是我的记忆,一段被我修改过的记忆。”
“什么意思!?”
“在大草原里你应该没照过镜子吧,如果细心留意,你会发现从镜子里看到的人并不是你。”庄眼轻声道“只是你的意识进入了我的身体,所以你在天上看到的那个人影也不是你,那个人影是我。”
“这段话有点绕,不懂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是说…”鹧鸪小心地问道“阿浮和蛊华,包括西河的那些族人,他们全是真实存在过的?”
“当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哎呀,懂懂懂!我发现你这个人怎么啰啰嗦嗦的!”鹧鸪咕哝道“我想知道阿浮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额…”庄眼忽然有些错愕,但旋即放声大笑,鹧鸪还是第一个敢这样跟他说话的人,以他在西河的地位,谁见着他不是心存崇敬?
“你笑什么?”鹧鸪莫名其妙地看着庄眼。
“没什么。”庄眼依旧笑眯着眼,他说道“都跟着我搬进地底溶洞了呀,阿浮蛊华,所有人都没死。”
“你之前应该看过西河的壁画,仔细联想其实到处都是破绽,当然…”庄眼沉吟道“我本意并不是让你去识破它,我是想用这种方式让你亲身体会这条‘路’。”
“什么‘路’?”
“前人走过的路。”庄眼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悲伤,他望着遗留在沙滩上的旧琴“这些钢琴曾经的主人们…奋战在最前线的自由民。”
鹧鸪随着庄眼的视线望去,心里对这段话还是有些不解。
“那架琴是你的…”庄眼的语气有些沉重“我在海浪中弹过的那架。”
鹧鸪这才恍然注意到,那些弃琴都是杂乱地被丢在沙滩上,只有那架被庄眼弹过的木琴独自侵泡在海里,独自摆放在波涛的最前方。
“你说那架琴是我的?”
“总有一天,你也会像前人一样,在这无尽的波涛中孤身挣扎,这是你的宿命。”
“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受到一波又一波海浪的冲袭,它们对你的折磨永远不会停歇,但你能做的就是在被击倒后顽强地站起来。”
“我为什么要接受这个挑战。”鹧鸪反问道“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强加给我的任务。”
“是吗?”庄眼笑道“在短暂当了一回西河人之后?在为了族人独自拦下整支活死人军团之后?”
“你!”鹧鸪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庄眼仿佛早已洞悉了他的内心。的确,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鹧鸪同样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即便是面对千军万马。
“我们都是被历史打败的人。”庄眼轻叹道“我想现在的你应该能体会吧?面对活死人军团的奇袭,不能逃也不能战,为了族群你只能选择苟且于地下。”
“你看。”庄眼摊开了双手“这些就是前人的‘路’,当时的西河还很弱小。我们没得选。”
“倒不是说我非要强加给你什么,其实这些事情于我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我是一个死人,你说我何苦?”庄眼轻声道。“西河也消失了,我还能有什么执念。”
“壁画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没有活死人军团,是你主动选择转移到地下的。”
“这是一段被我修改的记忆。”庄眼坦然道。“这么说来破绽还有很多,我是成年以后才随着远征军来到大草原的,并不是从小就生养在那儿,我这么做只是想多给你点对西河的代入感。”
“那片营地的确是祝福之地,我选择转入地下的原因有很多,这涉及到很多你还不能了解的事情。”庄眼叹道“尸变不是偶然,它是一种力量的气机,任何沾染到的人都可能发生尸变,只不过卡梅隆将这力量单指向了西河人。”
“祝福之地曾是另外一位希瓦的栖身之所,它可以抵挡尸变的力量。但是有一天,我看见浮游在空中的尸变气机越来越多。”庄眼回过身来,那对犀利的眸光扫在鹧鸪身上。
“不久之后,第一个族人就发生了不幸。为了防止更大的牺牲,我选择了转入地下,尸变之力终究没能突破祝福之地的结界,西河也得以苟延。”
湿润的海风轻柔抚摸着鹧鸪的面颊,一只洁白的海鸥落到他身边的旧琴上,鸟儿没有丝毫惧怕兀自梳理起羽毛来。
“我不是圣人,我也有感情。”庄眼负着双手,面色十分平静。“你在石中空间看到的那座雕像,它里面封印着一部分卡梅隆的灵魂,是我耗尽心血寻来的。”
“虽然这么做毫无意义,但是…”庄眼忽然地下了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恶毒“我就是要囚他千年万载,让他享受这永恒无尽的折磨!”
“我就是敢这么做,因为我能这么做,别人不行也不敢!”
这道负着双手的身影突然爆发出一股凌绝天下的霸气,那样天地间舍我其谁的傲气尖锐无匹。
“你…怎么会死?”鹧鸪有些犹豫,但他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能逆天囚神的传奇,他最终会倒在岁月之下。
“凡人终将一死。”
“我想你心里应该会好奇那些壁画和文字吧。”庄眼看向鹧鸪的目光有些奇特,就像一位父亲在端详着多年未见的孩子。
“壁画确实是我刻的,但不是在过去而是在未来。”
“什么意思?”鹧鸪不解。
“因为我的能力。”庄眼轻笑着指向自己的眼睛。“它可以看到未来,因为我掌握着时间本源的力量。”
“不是元素系超能系也不是动物系,我的觉醒属于规则,我是一个时间能力者。”
“嘶。”
鹧鸪倒抽了口凉气,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规则系这个说法。可这其中的能力也太变态了吧,他无法想象掌握了时间是什么概念,那…那不是希瓦才能拥有的力量吗?
“我常常枯坐在这地底溶洞中不吃不喝,一坐便是经年。虽然肉身不动但灵魂早已脱离了那个时代,独自穿行在时间的深处。”
“我游历在各个历史时期中,向贝多芬学习过钢琴也聆听过孔子的教诲。虽然我只是一个旅人,不能改变历史发展的轨迹,这些伟人也看不见我,但这些经历对我来说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我才发现原来人类的思想可以碰撞出这样美丽耀眼的火花。”
“在自由的名义下。”
庄眼又补充了一句,看向鹧鸪的眼神里满含着期望。
“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一个时间旅人的体会。你要替我守卫好人类的自由,现在的世界已经将精神抛弃了太久。”
“阶级全盘固化,穷人不再抗争只剩下麻木,富人沉迷于物质,这种病态的自由已经被压抑太久。
“很快就会爆发的,躲藏在世界各处的信仰者们会纷纷走到阳光下,他们会把人类曾丢失的美好找回来,人们从来不会放弃对生活的热情。”
“可是…如果人可以穿梭时间,那这世界所有的走向都被你洞悉了,我——”
——“历史会改变。”庄眼摇头打断道“在人类的第二十二世纪以后,世界的发展变得十分模糊,我看不清这之后的未来。”
“我给了你一部分能力,在你的右眼中封印有三秒未来的力量。”庄眼轻声道,“即使是一个人都有那么多可能发生的动作,更遑论一个世界。”
“很多事情我们没法做,因为历史不给我选择,但是现在,你们这代人有了这个机会,算是一个老人家的夙愿,也是所有牺牲者共同的信仰——”
“——我想看到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鹧鸪却在海风中沉默了下来,爷爷中牟包括眼前的庄眼,他们都对自己抱着同样的期许,可这份责任太沉重了,鹧鸪自认为不是一个实力强大的觉醒者,他没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你真的死了吗?”很久之后,鹧鸪轻声问道。
“死了,你现在看到的我,包括所有大草原的一切,都是我当年封印在邪眼铁牌里的一道力量,你只是在合适的地方打开了它。”
“中牟也是它唤醒的,可惜了,一个天分很高的孩子。”庄眼感叹,“只是生不逢时。”
“我了解你的疑惑。”庄眼拉起鹧鸪的手,两人走到海滩边上。“不用担心找不着路,你只要明白这条路是怎么来的,这些浪潮自然会把你推到正确的地方,那里才是你的舞台。”
“不会是一个人的,你会认识很多朋友,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庄眼拍着鹧鸪的肩膀,
“放心去做吧,我也留着后手呢,这还是阿浮给我的主意。”
“阿浮?”鹧鸪眼前突然一亮,急声道“阿浮后来怎么样了?”
“那小子好的很。”庄眼提到阿浮也是一脸笑意“我把西河交给了他,那小子算是有史以来最弱的首领了,可偏偏脑子十分活络,西河在他手中才真正强盛了起来。”
“包括对后世书籍武器的储备,还有那些天马行空的构思,他是一位真正的首领,我们都只是武夫。后世的族人把他称作‘鬼谋’浮屠,浮屠是他的全名。”
“浮屠吗…”鹧鸪轻轻喃着这个名字,旋即追问道“那蛊华大哥呢,他怎么样?”
庄眼听到这里顿时脸色一变,什么都没说,只是留下了一声轻叹。
“不提也罢,你以后自己会碰到的。”
“什么意思,我会遇见谁?”
庄眼没有回答,他迈开了步子一步步朝大海深处走去,飘逸的白袍飞扬在海风中。
“你会遇见很多人,路还是要自己走。”
庄眼在海水中越走越深,波涛已经漫过了他的腰身,可他并没有停留的意思。
“你要去哪?”鹧鸪急忙呼喝道。
“去我该去的地方。”庄眼回过身来,他的眼睛依旧是那么诡异,犀利地仿佛洞悉了世间的一切。
“我在卡梅隆雕像底层看见一条通道,它通向山体的深处——”
——“既然地底溶洞是西河人居住的地方,那么它通往的自然是人们生活居所,没什么神秘的。”
“我给你的眼睛要慎重使用。”庄眼温和地笑道“那毕竟不是你的力量,它会与你自身的能力对冲,使用后你可能会有一天的时间变回普通人。”
海水已经没过了庄眼的胸膛,他的身形眼看就要消失在浪花中了,可庄眼的面色依旧是那么平静,似乎这天底下根本没有能让他动容的事。
鹧鸪独自站在海岸边,原本急切的心思也逐渐平息了下来,是啊,庄眼自己都承认了他的死亡,他们俩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何必强求他回来。
平静的海面上突然涌出一道滔天巨浪,这道浪潮似乎抽离海洋中所有的水份,沙滩前的潮汐线都在这瞬间下降了不少,汹涌的浪身已经笼罩住了庄眼的身体。
摄人心魂的目光依旧平静,他居然还在向鹧鸪挥手。
“我跟你不一样,庄眼是已经消失在浪潮中的人,而鹧鸪的浪才刚刚起步。”庄眼笑道“看向前方吧。”
鹧鸪顺着庄眼的话看去,位于正前方的赫然是那架独自静立在海潮飘摇间的钢琴。
滔天的巨浪将庄眼吞噬而过,激荡起无数晶莹飞溅的水花。
“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鹧鸪在这瞬间不顾一切地奋吼出声。
“你想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随着庄眼的话音落下,海面上所有的异象都消失了,澄澈的海面依旧蒙白宁静,可庄眼的身影却随着大潮一起幻灭了。
“噗通。”鹧鸪跪倒在沙滩上。
又是一位对他满心期待的前辈离去了,鹧鸪掩着自己的面颊,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人,如今的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一直躲在爷爷身后的孩子。已经没有人会为他遮风挡雨,这条路,始终只能他自己走。
鹧鸪放下掩面的双手,可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脚下跪着的沙粒变成了戈壁滩上的石子,鹧鸪居然回到了进入地底溶洞的那座坎儿井前!
他赶紧站起身来,身形踉跄地扑向古井。
这口坎儿井内正散发着清凉的水汽,井壁上哪里还有什么古老的刻纹,一切都与他记忆中出现的不一样了,这就是一口再正常不过的坎儿井。
“难道一切都是幻觉?”鹧鸪无力地靠在井壁上,“所有的故事都只是一个梦吗?”
而就在鹧鸪视线茫然间,他忽然瞥见了一道身影。
这条人影正跪在他不远处,双手握十神情严肃,这个男人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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