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志怪小说渐渐多了起来,丫鬟读完一本又一本,她听得越来有兴致,仆从们之间也彼此知道,向来郁郁寡欢的小姐最近精神不少,有人就去通报了远在滇缅的侯爷。
适逢亡母冥辰,淑清这几日兴致高,便吩咐,今日大家同吃同饮,不醉不休,一时别院里热闹非凡。
淑清也多喝了几口酒,不胜酒力,便被抬了回去,只剩下几个兴致高的丫鬟仆从还在划拳行令。
夜色深深。
房间流动着一股清醒舒爽之气。
“喝醉了?”
这次脚步沉沉,他化了人形。
淑清醉意未散,半醉半醒,脱口而出:“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没料到她会这般问,犹疑许久,回:“在你眼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淑清坐在轮椅上,扶着额头,半醉半笑:“年少时,我觉得好,便是好。我觉得坏,便是坏。一切好坏,单凭我个人的偏爱。”
“如今呢?”
“陪着我,便是好。离开我,便是坏。”
淑清说完这话,便知自己失言,酒醒大半。
年少气盛时,全京都的儿郎莫不献殷情,她觉得顺眼,就说两句话,不顺眼就毫不搭理。
而如今,孤寂十二年,身边的人除了那些丫鬟仆从,再没有所谓王孙子弟来陪自己说话。
岁月散去,她便这样觉得,能陪在身边,即应算是好人。
连自己的父亲,都做不到。看似在寻药,实则是某种意义上的逃避。
这些年,只想要个陪伴。
太孤寂。
孤寂到向一只妖说这种话,真是可笑又可怜。
她也怕,怕他笑她,笑她这般口不择言。
他久久不曾回答。
淑清心念,是了,他便是鄙夷自己了。
许久。
他走过来,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终究是一只性子有些冷的妖,不懂得如何安慰一个人。
淑清却是火热性子的人,纵然幽闭似的过了十二年,还是热。
在黑暗中,感受着那微弱的呼吸,顺势摸着他的手,小臂,肘,大臂,肩,脖颈,脸颊。
我终于触到了你。
那时节,自己还很淘气,翻墙爬屋顶,上房抓鸟,拿弹弓欺负淑和。秋天的下午容易困,书看不进去了,偶尔会趴在屋顶上,枕臂看天空流动的云。
那层层叠叠的云,苍空之色,蓝尽所有幻想。
她闭目,只出现两个字。
依斐。
云堆垛之貌也。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好。”
依斐如是说。
“是吗?”淑清有些激动,把手收回,讪讪一笑:“我喝醉了,对不起。”
“无妨。过几日便是最后一道惊雷,我许诺过,还你光明。”
“好。”
夜又静得无声。
依斐。
淑清默念。
你是好,是坏呢?
一只妖,若他恶自然早就把人吃了,若他善,又何须和自己公平买卖一般交换条件?
真是痴人呓语,连连失态。
淑清侧身,沉沉睡去。
梦中巫山**,连连口干舌燥。
醒过来时,腹中那根筋酸胀不已,本以为来了葵水,没想到却是别的。
竟做了春梦。
淑清脸色一红。
狐性本骚。
自己却要骚过那故事中的女狐妖了吗?
忙叫人来给自己用温水洗脸,好去去这燥热之气。
闲下来,她与丫鬟下下盲棋,或者抚琴。
遥想以前,自己从不曾静下心来做这两样事情。岁月悠悠,变了心境。
如今,再不敢想,骑马射箭,扬鞭对歌。
管家有时候会领着戏班子来唱几首小曲。
她坐在屏风后,喝着热茶,吃着甜咸相宜的糕饼。
烦闷的夏,在一曲菱歌中消磨大半。
夏的最后一场惊雷。
依斐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她问,渡劫后,你要去哪里?
依斐道,寻故交。
她疑,你说过你从未……
依斐确知她心中所想,道,是狐。
她讷口不言,自己何必这般心虑?还怕他去,寻什么人呢?
她转开话题,问,渡劫是怎么渡?
依斐依旧是不寒不温散漫道,有很多方式,我选择,躲。
还有其他方式吗?
依斐露出了狡黠的一面,依然正色道,不躲。
淑清被他逗笑,问,就直接被劈中么?
依斐点点头,是,有些妖比我还懒,觉得劈死拉倒,穿过地府又是一只好妖。
淑清知道他开玩笑,摸了摸的毛,温暖的触感心弦一动。
她还是忍不住问,若我想找你呢?
依斐睁眼,道,找我何事?
她却答不出了。
有何事?又如何开口?
罢了。
她亦不多想,侧身睡去。
再醒过来时,朱霞满天,晨光熹微。
她支起身子,拿起枕边的衣,开始穿戴,最后穿至鞋袜。
忽觉得哪里不对。
她探出手,仔细看看。
细腻如玉,骨节如刻。
竟,看得见了!
她转身,抱起那玄狐,激动道:“我看得见了!”
依斐睁眼。
“恭喜。”
她探开床帏,见那霞光洒半天,多久了?过去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狱中,仿若轮回再生。
她如婴儿般开始啼哭起来,哭过,又笑。
依斐从她怀中跳出,变化成人,背手而立。
她看着那黑衣银冠的背影,暗暗猜想他是何等的风姿。
他渐渐转过身。
她深吸一口气,全身一点点紧绷起来。
明眸如雪,风姿特秀。削肩细腰,宽衣博带。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肤色白皙,宛如珠玉。即便在夜色中,行动举止,皆有一股清然之气。
一道疾风袭来,她面色一红,大口喘气。
他扬眉淡笑,“你怎了?竟窒息了?”
淑清脸色绯红,转头不看。
他渐渐走近,附身,两人脸颊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她心跳得厉害。
他举起她的手,轻轻一划。
在她腕间留下一道羽毛,幻化成一个手镯,他依旧温柔而低沉的语气,徐徐道:“这是我的一根羽毛,若是你想找我,你就同它说话,我听得到。”
淑清握着他有些冰凉的手,嘴角却笑着弯起,感觉像是尝遍京都的甜果。
热闹繁华的京都大街一日踏遍,长街百里的喧嚣鼓噪,琼楼间王孙贵族望向自己的惊艳之眸,数百日的达官贵人侍奉自己的殷勤之色。
都不及这片羽毛。
他转身欲走。
她还似看不够,拉住他的衣角,一个不留神,从床上重重摔了下来。
依斐看着霞光尽落进她双眼红肿的眸子里,倔强而柔弱。横抱起她,放到床上。
轻叹一声。
“你可知,天道茫茫,人妖殊途?”
她知。也不知。
她扯住不放。
“多久?”
他淡淡道:“三个月。”
她恍神,手松开,清风一拂,他回眸一望,转身离开。
四周阔大空寂,她看着,若有所失。
他是妖。
听遍尘间情爱故事的妖。
对人世疏淡清冷的妖。
和自己人妖殊途的妖。
何必?
偏是这样的妖,给了一切光明,给了一切障门。
她看着腕上的玄色手镯,会心一笑。
对着镯子轻声呢喃。
“依斐,你大抵不知,殊途,亦可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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