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郑城
“在这个国度里,每隔三代人就会经历这样一次因为变革而产生的群众运动,这正是这个国家国民的凝聚力,甚至是我们不断进步的核心动力,它义无反顾,从不儿女情长,碾压着你所有的记忆”
周玉成出生在由钢筋水泥刚刚灌注成雏形的工地上,在他正式来到郑城之前15分钟,母亲沈易华还在这个工地上的活动厨房里为300个男人的晚餐而忙碌。
那天晚饭的主食是米饭,主菜是五花肉炒花菜,汤是猪蹄炖萝卜。前两样在半个小时前已经做好出锅了,蹄髈和刚下锅的萝卜还没熟透,周玉成的横空出世,打乱了工地伙食团固有的节奏。这给沈易华留下了后遗症——直到周玉成已经能够在工地上奔跑时,每次见到他,她的心还一直在为那锅猪蹄萝卜汤担忧。
“你生于人造的‘井’里,并将在这儿度过自己的一生”——28年前,手足无措的周爱群用工棚里的一件雨衣,将在工地上出生的周玉成包裹起来时,他第一次睁开了双眼,爷爷周爱群便对他这样介绍这个世界。
如果从三级城区的某个露台向下俯瞰,周玉成生活的这座城市像三层叠加的围棋棋枰。无论是庞大的平面建筑物布局,还是垂直其上的空中建筑,都由一个个大致为正立方体的基本单位所堆砌而成。分布于二维的三层平面建筑物,与空中垂直建筑体,被一道道柱体回廊道路电梯,或者礼堂站台广场绿化带农作物车间所承接联系区隔扭结,共同谋划出这幅三维图景。
在郑城生活的28年中,周玉成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周寒冰,他的记忆有很大一部分都笼罩着爷爷周爱群的影子。每次居高远眺,他的思路就会回到周爱群尚健在的时光,甚至联想到他未出身之前的郑城风光。周爱群常向他描绘五十年前这座城市刚动工的样子:“那时候还保留有一些天然的河道与丘陵,不全是这类人工建筑的‘井观’。”郑城的公共墓地被设置在第三级棋盘的一个平台上,还保持着原始的风格,有古典的坟冢和墓碑。如今躺在那里的周爱群,还是可以看见古人的天空。如同他曾对周玉成所描述的:“即使站立在地面,也能够欣赏一个完整的穹顶,包括以其为背景的朗月疏星和清风淡云。”
周玉成出生时,郑城的三级城区刚刚竣工,站在任何一幢独立建筑的屋顶,视线都可毫无遮掩地穿过纵横其中的主要交通道路,甚至可以看见这些干道最终的交汇点——市政大厦。在视觉上,郑城的道路并非从那里发散出来,而是呈环状的回字型包裹着那幢金色的大楼,并以此为中心层层展开。至今,市政大厦依然是郑城一级城区最高的一座建筑物,在其周边和顶部都保留了足够空旷的广场和空间,使它看上去仿佛处于二三级城区各个井字立体结构所组成的景观最低点。但它477米修长的金黄色身影,依然异常挺拔。
事实上,市政大厦正是这个城市的中心。这枚枣核状的金色建筑物从一片湖水中升起,被称为“龙子湖”的这片湖水,是人工造就的长宽高均为1000米的巨大透明水箱,市政大厦的正门就位于“龙子湖”透明水箱的底部,如果从正门进入市政大厦,就好比穿过一个巨大的水族馆。
半个世纪前,郑城的设计者们充分考虑并展现了水的主题。那个时代的人文精神最推崇的精神内涵就是水——上善若水——整个社会都在教导人们,应该“善利万物而不争”。龙子湖是整个城市水循环系统的中心,它犹如郑城的心脏,通过人工管道将湖水送入郑城各级城区的各个角落。这些水有时候优雅缓慢地在街道边的透明水槽中流淌;有时候又呼啸澎湃着从一个个人造的巨大广场周边以瀑布的形式奔腾而下;有时候,它们也突然形成成喷泉从各个居住小区的地面涌出,变换着色彩和音乐。
如果说龙子湖是郑城的心脏,那么市政大厦则是郑城的大脑,这里是郑城所有的数据存储处理兼顾的综合云计算平台,它为郑城所有机构部门或者公民的生活所需要的数据进行计算,并提供这些运算所需要的处理器内存存储设备和网络接口。环绕市政大厦的井字建筑回字型城区,则是构成了郑城发达的躯干。
“像一颗小米粒,你需要盯着它,”20年前一个春天的傍晚,周爱群对周玉成说。那是一个普通的家庭聚会日,他带着玉成来到第二级城区第56公民俱乐部礼堂顶部的平台上,教他认识傍晚的光线和透视学原理:“你要用心想像,视线的尽头就是那颗金色的米粒,所有的物体的轮廓阴影和构成它们的各类曲线直线都从这里开始,也可以说从这里消失。”
也就是从那天起,刚进入国家教育期不久的周玉成,爱上了这枚枣核状的建筑物。那天傍晚的阳光从玫瑰色的云彩中洒落,为金色建筑披上了瑰丽的色彩,最高光从枣核型华丽的轮廓发散出来,穿越了十公里左右的距离直达他的双眼,在那一刻,他认为自己看见的这幢建筑已经悬浮于地面,似乎正要向太空飞去。
8岁零3个月大周玉成做了个决定:长大后,他一定要进入“小米粒”内,“无论让我做什么都乐意,只要能每天进入那幢美丽建筑的内部,”他在心里企盼着。
在周玉成的童年时代,郑城地面的景色开始被逐步分割为各类的块状。阳光和雨水也是如此。每日的阳光在这些医院工厂学校公交站文化宫中穿插行走,漫步往返,它一块一块地呈斑驳状流淌着,由外而内,由上至下,折射进每一片广场每一个湖泊每一间房间和每一条道路。
雨水和雪花也是如此,除了大部分会流入人工收集的循环系统外,一部分雨水和雪花会从第三级城区构成的巨大井字型天空中自由飘下,然后又被第二级城区的空间建筑所分割,最终飘落到一级地面时,便成为零碎的块状。
如果从第三级城区俯瞰在平原上拔地而起的郑城,下一级城区就仿佛是上级城区在地面的部分集合投影。未满32岁之前,周玉成的主要工作与生活范围就集中在一级城区。地处北半球北纬34度东经112度附近的平原城市,如今都是这样。以郑城为中心附近的六个卫星城市,也同样是如此的格局。不同之处是,极个别城市保留了固有的山体和河流,它们的一级城区会因此产生不同的景观,但二三级城区则是毫无保留地按照帝国建设部的规定定制完成。
在公民周玉成进入青年时代时,这座城市中的树木杂草土壤细菌昆虫圈养的牲畜和宠物猫狗等等,都逐步适应了这样的环境,与公民们一起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它们都学会了如何充分享受这样的阳光雨水和温暖洁净的空气。
童年时代或者青年时代,在现实世界里远非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国家对此赋予了的内涵。比如国家出台的文件里对公民们的童年时代有着统一的规定:指从出生开始直到进入国家教育期的0-7。5岁。这个时间段,按照规定可以安装各自不同的成长经历,由某人自己和他们的父母自由填充。也许某人的童年中印象最深的是一辆自行车,另一人印象最深的也许是一棵树仰或是父母的某一次吵架等等,对于这些细节国家政策保留了空间,但大致框架包括了培养健康善良的人格教育识别颜色数字等等。
国家规定的青年时代,为14到32岁,这个阶段意味着自己独立学习过程的完成,成为正式的国家公民。公民们将选择自己的工作,组建家庭。除了童年时代与青年时代外,帝国民政部牵头和教育部劳动部司法部城市规划设计部财政部国家安全部等数个部门,从“大建设”时期开始便致力于这项改造家庭和社会的努力,通过数年艰苦的试点工作,出台了一系列完整的政策和完善法律制度,对公民的一生做了有秩序的规范和区分——将帝国60亿人口按照年龄阶段进行分类区隔。
所有出生在帝国的正常公民,将按年龄顺序分别度过七个阶段:童年期少年期青年期壮年期中年期退休期老年期,他们分别对应的年龄阶段是:0-7。5岁7。5岁-14岁14岁-32岁32岁-55岁55岁-75岁75岁-92岁92岁直至去逝。在此划分的基础上,帝国其他部门机构也逐渐制定和完善了相对应年龄阶段所应该获得的教育付出的劳动以及应得到的各类权益和福利保障。
这场社会变革与帝国的城市大建设同步进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并有着深远的意义。在多数学者事后看来,正是这场“年龄变革”奠定了帝国迅速发展的根基,而其中对传统家庭的有效率肢解,更是为新时代的国家富强奠定了坚实的社会文化基础。
“在这个国度里,每隔三代人就会经历这样一次社会变革而产生的群众运动,这正是这个国家国民的凝聚力,甚至是我们不断进步的核心动力,它义无反顾,从不儿女情长,碾压着你所有的记忆”——周爱群在80多年前总结出来这条规律,过了20多年后,他便这样对自己的儿子周寒冰说。
在用工地的雨衣把周玉成裹起来,抱在怀中的那一刻,周爱群似乎对这个孙子未来的生活有了预感——玉成安静清澈的双眼,像两粒饱满凝固了的墨汁。这个安静的有着黑白玉石一样眼睛的小孩,似乎注定将一生平淡。他为玉成取的名字,希望他能够像玉一样温润,如同古话所言,温润如玉。
而沈易华则对此将信将疑,她听说过这个家族血液里曾经延续过的疯狂,并有深刻体会。当她被告知那锅蹄髈炖萝卜已经煮好后,她便在内心默默祈祷,希望这个混乱的工地上出生的孩子,能够性情平和与世无争,按照国家的规定度过正常公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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