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爱群无比怀念郑城的大建设时代,却不愿生活在建成后的乏味新城。他认为自己注定应该拒绝平庸的缺乏激情的生活。他厌恶仅仅满足个人私欲的人生,也认为没有集体生活的人生是不光彩的人生。
有着两百年历史的老郑城,在地理形态上像一只摊开的大饼。它的成长过程就像一位身躯不断长大的小孩,但缺少一件有预见性的合体衣服。人们的做法是不断地对其修改或增补——如果发现一段地方交通拥挤,他们就修建了高架桥和地铁以缓解;如果发现有的地方积水严重,他们便在地下新修一段排洪管道。这样的修修补补往往过上几年便发现新的问题,于是在这个基础上再次添加一些设施以弥补。这些短暂而无效的缝补,让老郑城看上去就像是用一堆各种废铜烂铁焊接而成的笨重机器人,它看上去充满疲惫而且行动笨拙。
人们用了五年时间来讨论新郑城的选址,最终放弃了在老城基础上重建的打算。而是在老城的东部选择了一片开阔的地带,新城的规划面积中,只有的左下角西城区的一级城区与老郑城有部分重叠,那里目前还保留了部分历史遗迹,被建设成为“公民时间乐园”。和全国其他各地一样,拥有两千万人口的郑城,在大建设时期经历了漫长而混乱的岁月。他们先是在新址上建设好四个城市大区的基础设施,然后按照国家的统一部署采取了“建设一批搬入一批拆迁一批”的方式。
最早进入新城的是挑选出来的200万精壮的建筑大军,他们之中有各种技术工人设计师和后勤保障人员,周爱群就是其中一员,他既是技术工人也是设计师,必要的时候,他也会充任后勤服务人员。这些人员首先在建筑工地上为自己搭建了简易的活动房屋和各类生活设施,然后再开始如火如荼的建设。“没有什么建设**,因为每天都是**,”周爱群晚年时期回忆说。在那个时候,每天都有上万辆车辆和数百万人员在新城和老城之间奔波往来。直到五年后,东部城区的一级城区落成,才又陆续迁移进后续300万建设大军。
每一个城区建设完成之后,就有新的一批公民从老郑城迁入。而他们所居住的旧城区也被要求拆除,尽量恢复自然的环境。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况是多么复杂而混乱。一方面新的城区中,排污洗浴饮食等等必要的生活设施并不齐备,而旧的城区也陷入拆迁带来的各类混乱。
但周爱群认为,应该庆幸自己的生命与那个让人热血燃烧的时代有过一段交集。过去在纸书上才可以看见只言片语的大规模群众运动,在历史的间隙里再一次重返这个国家。在大建设时代的几十年里,无论是老城,还是新郑城几乎成为一个巨大的工地。从地下到地上,从白天到黑夜,到处都堆放着数不清的建筑材料;到处都张贴着各类施工图纸;到处都是带着安全帽的一队队建筑工人;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和嘈杂的人群。
为了参加一个突击拆迁项目,他写过血书:保证要在一个晚上拆迁完成;他也曾攀登在工地的钢铁巨臂上挥舞红旗引导候鸟们的迁徙轨迹;他行走在夜晚也亮如白昼的工地上检查各类循环水处理的管道;他几天不洗澡睡在水泥灌注机的轰鸣中双眼发红地守候新型能源池的诞生。。这些时候的周爱群犹如周国庆灵魂附体,他也能由此感觉到自己的使命和价值。
伴随着城市建设的进展,郑城的家庭改革也拉开了帷幕。周寒冰十岁时,《国家公民少年期试行管理办法》开始在郑城实施,周寒冰按照规定进入了郑城国家少年托管中心,在少托中心呆到14岁后,又按照规定进入青年学习期和职业选择期。在按照新规则重新划分组建的社会里,一个人只能在童年时期与父母共处,组成社会的基本细胞——家庭变得不再臃肿庞大,虽然因此缺失了传统社会中血亲的凝聚力,但社会资源的分配更具备效率,社会问题的管理也更加便捷有效。
“一个理性有秩序的人类社会,更能够处理自身不断增长与地球资源匮乏与环境和其他物种的矛盾,甚至也更有条件集中物力和人力资源参与外太空基地的建立和资源开发,”那时的各级官员以及意见领袖们,常常在各类媒体上对公众这样宣扬“家改”的重要性。
作为法定监护人,周爱群只有在一个月一次的家庭聚会日才与周寒冰见面。他比其他许多郑城的公民,显得更能够适应“家改”带来的生活变化,失去家庭羁绊的他更是放弃了自己所有的私人生活,他迅速被动员并投入到各种火热的集体生活中去。周爱群的记忆中,有关儿子周寒冰部分仅占据了极小的一部分。以至于在他去世前三年的时间里,都忘记了周寒冰的列车是在哪一年消失的。
在孙子周玉成的童年时代,郑城的二三级城区彻底建成了。人们纷纷与老城和自己过去的生活方式告别。那个停留在很多郑城人记忆里的光荣城市落成大典,在周玉成的记忆中并没有印象。因为6岁的他那时正躺在二级城区某个儿童医院的病床上,法定监护人周爱群犹如打了鸡血一样在这个新落成的世界中四处游荡,从一个团体到另一个团体变换着身份,当然也免不了从一场聚会到另一场聚会。
“为什会有风,它们是从哪里来的?”玉成记得那天晚上自己躺在病床上问易华。在那个光荣之夜,璀璨的焰火布满郑城的夜空,但他只注意到风不断地吹拂着病房窗户边绿色的窗帘,像海涛一样起伏着。“风啊,来自于空气中的温度不均衡,”沈易华轻声回答,凝视他的目光里充满着哀愁。
沈易华和周寒冰这一代人,没有经历过围墙时代那样真正战争的洗礼,但在大建设时期,像她这样累坏了自己身体的人比比皆是。除了身体被累坏了外,沈易华的心也累坏了——在周玉成出生前半年,周寒冰受命参加一次管道磁浮列车的实验,他担任列车长的东方红5号车组从郑城出发,在南方三千公里外的曼城失去了信号,从此再没有回来。虽然历经3年的调查后,组织上定性为失联。但也有传闻说,他做了间谍。也有传闻说,他的列车在当时就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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