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晌午,周懿坐在桥畔发呆,一心想着梦言录中所记之事。他自己虽半信半疑,却不免烦闷焦躁。
一时梦言醒来,远远看见他在桥头坐着,便喊了几声,周懿悻然而往,却一言不发。梦言只当唤奴趁她睡时又做了出格的事,就问:“可是唤奴又耍小性子了?”周懿道:“是我自找烦恼,与唤奴无关。”梦言见说,忙问:“周懿,你可是心系父母,还是另有他事?昨日我所说的不过是一己之言,你的事要紧,我自然不会强逼挽留。你以后若能想起我和唤奴,便常来看看。于我而言,如今你来了,那梦中之事便也了结了。”周懿忙说:“这是哪里话!你我既有姐弟之谊,我岂能撇下你一人不闻不问!”随又叹道:“你不知我的心事,几个月前我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可是周家尚有许多大事未了。我太师父病入膏肓,身为人子,一不能查奸佞恶而尽忠,二不能守春秋而尽孝!量我七尺男儿,岂不汗颜!”梦言叹道:“怎奈我梦中并无国师此人。”周懿道:“那姐姐可知道无相山吗?那里有个道长,你可曾听说?”梦言道:“你说的莫非是固原居士?此人姓虞名广陵,人称玄天道人,我在梦中见过他。”周懿听他如此说,心底竟如冰一般,话虽到此,已无需细问了。于是辞别梦言,欲往无相山询问究竟。梦言因拦住他说:“话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去无相山?眼下没几天就要过年,你父母又在家中盼你,你怎么能独自去那里!”周懿道:“我知道姐姐的好心,想来你最清楚白鹤山这二十年来所有变故的缘由吧!虞广陵为人师表,万人敬仰,我太师父也尊他为兄,没想到如此德高望重之人竟行如此卑劣之事!”梦言一脸惊慌,忙问:“周懿,你是不是听谁乱说了什么?可别忘了你太师父年事已高,你们周家也难得走到今天而不败落,到了年底切不可节外生枝!”周懿越听她如此说,心中越是恼怒,到此关头,梦言岂能拦得住他。
周懿将她扶上小车,就往前院来。二人刚出荷花池,看见唤奴一路小跑过来,梦言问何事慌张,唤奴笑道:“慕容姐姐和司马公子来了,说是来寻周公子,现在前院亭内吃茶,姑娘快去看看吧。”梦言问:“可是那个救你性命的慕容姑娘?”唤奴嘴里答应着,脚下并未停,说道:“姑娘可以见见这世间的奇女子,你二人真真是如花里出来的一般。”周懿且不细问,旦随她去了。
只说司马春和慕容雪从京城来寻周懿,直奔太极山。当初他随周玳路过此地,故而熟悉道路,到山顶时可巧碰见唤奴在门外扫地,慕容雪见她大难未死,二人喜极而泣,少不了包头哭了一场。司马春问唤奴何以至此,唤奴只说那日夜里陪慕容雪外出跌入悬崖后,便昏睡了几日,待醒来时已遍体鳞伤。后来听见山上有钟鼓之声,她一路寻来,便结识了那园中女子为姐妹。当下众人欢聚太极山,梦言使唤奴备了酒菜,为慕容接风,因又爱她性情贤淑,二人私交甚合。当夜梦言与慕容雪同塌而眠,闲言细语,皆是她女儿喜好之类,此话不谈。而周懿趁黑无人,来唤司马春,说这山中多有隐情,央他一起去查个究竟。二人在山中转了半夜,始终没见有人藏匿之迹。司马春便以周懿惶恐为由,劝他修养几日,又说:“这事说来确实蹊跷,自古以来谁能梦见未知之事?偏偏这女子又没见过外人,如果不是神仙,量她苟安于此,又怎能尽知天下奇闻?”周懿叹道:“我也怀疑她有事隐瞒,不过这梦言一家皆为恶人所害,如今只剩她独自一人生活,我诚心待她,视其为知己,她怎会假言戏我?”司马春道:“你既然怀疑,那此人必有可疑之处,断不可因一时冲动迷惑了心智。而如她‘梦通古今,料事未然’一说,恐难以服人。别忘了你来此地是为何人所引!”周懿道:“此行只为寻找国师,为苟堃所引,没想到他到了半路竟回去了,我一路跌跌撞撞才找到这太极峰。梦言与唤奴相依为命,所以为人也和善,兄长看她今日与慕容姑娘如此投合,心中还有什么疑虑?”司马春道:“凡事只通一面,则管中窥豹无疑了!你心惜这姑娘也使得,可别粗心坏了事。看起来苟堃空走一路,实则似有意为之,他年终受命来此,岂能空走一趟就回去了?所谓你见苟堃随行少了一人,故而改道返回,以我看来,这是一局也为可知。”周懿笑道:“所以我请哥哥一起来这深宅之外寻找破绽。”回头又说:“哥哥莫当我是为美色迷了心,只是这姑娘与我一位故人极为相似,我见她神色,便知此人良善。”司马春一听,登时笑了起来,周懿道:“兄长听我细说。梦言所梦之事皆与我相关,且丝毫不差。我私下看了虞广陵谋害我兄长的缘由,本不欲相信,私下里就暗试她的话,没想到她反而劝我以大局为重,不可以因疑生变,照此说,兄长可信她信口雌黄写了那段往事?”司马春冷笑道:“或真是欲擒故纵,你岂不是就着了道了?”周懿不言,一脸茫然。叹道:“说到底,虞广陵最可疑,当初朝廷偏爱白鹤山只是计谋,他自己也明白,这倒是无可厚非。只是正如梦言录中所说,江湖中跟风倒向白鹤山,太师父威望日盛,而虞广陵则是门前冷落。他与太师父本是不分伯仲,如此倒令他甚为不堪。”司马春道:“江湖跟风是为朝廷之故,吴桀欺师灭祖,又为天下唾弃,虞广陵何其人也,他岂能不知?不是我有意为他洗脱,这些言辞于局外人而言,确实难以置信。你身负血海深仇,容易看不清玄机,万一误会了虞公,岂不令亲者痛而仇者快?倒是有一事教人深思,虞谦之妻为义父而死,此乃实情,虞公爱其女,心中必然愤怒。然姻缘天定,非人所能强求,自来你情我愿才是归宿,虞公虽恨,恐怕也不至于因此暗中陷害周晟兄弟!”周懿原本认他说的在理,只是一旦说到他兄长,便怒火蒙了心,此时司马春之言他又如何听得进去?
当晚二人在山中转了一夜,未果而归。五更天时,周懿心中烦闷,左右皆无兴趣,启目视之,乃见窗外有个人影晃动。他此时戒心极大,遂不声张,只从后窗悄悄出来。周懿绕到院门处,将门一锁,赫然拔出长剑断了那人去路,大喝一声:“你是何人!”那人虽吃了一惊,却未慌张,拔出鞘中宝剑就往院墙处跑去,周懿早在那里拦她,二人一阵打斗,昏暗中溅起阵阵火光。周懿见那人剑法虽在自己之下,却也不是泛泛之辈,斗了数十回合竟不能将其擒住,当时东方泛白,山鸡已鸣叫多时,周懿恐惊了众人,令梦言不安,于是放出一条生路,容她去了。那人一跃上了房顶,跳墙往后院跑了,周懿一路跟着,直跟到了荷花池。彼时荷花池处起了一层薄雾,周懿隐约看见刚才那人纵横荷叶之巅,像在舞剑,其身段之窈窕,确是一个女子。周懿看得傻了眼,心想莫非是唤奴来试探他不成,于是把剑一收,顺势迎了上去。那女子手法轻盈,飞檐走壁的功夫远在周懿之上,二人如此斗了数合,周懿竟不能胜她。待周懿急了眼,不分轻重将剑鞘往她后背一扔,只听那人“哎呦”一声,身子一飘落入了水中。不想那人不习水性,没挣扎几下便呛了几口水,当时又冷,周懿正要捞她上来,只听她喊了一声“懿哥哥救我!”便沉了下去。周懿听那声音十分耳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二话没说,纵身便投入那湖中去了。待周懿拖她上了岸,细看那人竟是虞舜煐。当时舜煐一脸铁青已昏了过去,手脚也冰凉,慌得周懿将她扶上桥边的大石狮子,又是拍背又是揉肚子。折腾到天明,舜煐方有复苏之势。因那时潮气寒冷,她又通身湿透,至此时已不醒了人事,周懿急得直冒汗。忽又想起月姑前时所说,舜煐体寒,能救她者,唯周懿一人,当下周懿拔出剑划破手腕,登时鲜血直往外喷。
恍惚过了多时,舜煐朦胧醒来,看见周懿依着栏杆坐着,身边流了一片血,且他面色焦黄,眼看就撑不下去。舜煐意定是为救她所至,于是挣扎着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段锦帕给他扎住伤口,二人对坐,彼此都有千言万语要问,但此时却欲言又止。周懿此时只想着虞广陵害他兄长一事,因而迁怒于舜煐,而舜煐自幼与他相惜,二人本来彼此知心,眼下见她憔悴不堪,又念那一句“懿哥哥”,至此竟让人心生怜悯,又如何恨的起?一时司马春等人找了过来,将他二人扶回了房中休息,那念生便守在舜煐身边,旁人都不敢近她。如此过了五日,已是除夕之夜,众人商议便在太极山过年。梦言使焕奴备了年夜饭宴请众人,众人齐至,唯独不见周懿,司马春因令众人稍候,他自己出门去找他。那时周懿正在梦言房中找东西,司马春问道:“果真你在这里!虞姑娘这几日伤病缠身,你又能查出什么虞家的把柄?”周懿道:“这书中所记之事合情合理,我虽亲历,却不能洞悉其中玄机,而梦言身为局外人,却能巧言点中要害,我能信她,心中却有诸多不安。”司马春道:“有事等过了今日再说,现在都在等你吃年夜饭,你在人家闺房乱翻东西,此非为客之道,万一梦言知道了,岂不令大家都难堪?”周懿道:“兄长有所不知,昨日我见虞姑娘越发虚弱,就问她都吃了什么,据她说吃的尽是些柿子糕绿豆糕之类的甜点;又吃了茭白竹笋和甘蔗荸荠之类的寒性食物,我私下问了焕奴,才知道是梦言如此安排的。前几日梦言给她把了脉,开了些温平调养的药,如此虞姑娘本该一日好似一日,可她再吃这些辛寒之物,非但药效尽失不说,反而阴阳不和之症更加失于调理!兄长可知这其中要害所在否?”司马春思忖片刻,似有洞察其中玄机,因说:“贤弟试想,虞姑娘一旦阴寒之症发作,能救她者只你一人,而眼下你又气血未平,如此一来,是她死还是你亡?”周懿叹而不语,司马春又说:“《梦言录》太过蹊跷,周虞两家又有世亲,对这含糊不定之事,宁信其无,不信其有。”周懿见他如此说,越发懊恼起来,于是整理了梦言房中之物,引他就往后院山顶一处高阁去了。那楼阁立于悬崖之巅,进出只有一条道路,周懿说昨日他推故出来闲逛时去过。那格中供奉一人,竟是屠剑屠昊天,牌位上赫然写着:仙逝恩师居先隐士之位!正堂挂有一尊画像,画中人虎眉凤目,臂若悬梁,其神态之威仪,犹九天之巨神。周懿因言于司马春道:“此即虞广陵之师,当年擒获摩?者,屠昊天老先生。”那画前跪着三尊石像,其一迥然自若,其二低眉虔告,其三神态哀伤,唯独不见虞广陵之像。周懿又说:“我听太师父说过,屠剑四个弟子中,只有虞广陵临危受命,协他恩师共御恶敌,眼下这下跪赎罪者,当是其二弟子东郭烈三弟子仓葭女弟子温碧玉。”司马春问:“我虽听说屠剑战摩?的传说,却不详细其中原委,这虞广陵不惧生死追随恩师,乃是义士,此三人却为何临阵而退?”周懿道:“这仓葭与戏蝉素来爱慕,屠剑心知肚明,那时摩?殊死一搏,把无相山闹的鸡犬不宁,无奈下,屠剑便权和了二人,令他乡逃亡而去。而东郭烈原是燕山王东郭谡之子,他在军中犯下军法,要被其父斩首,幸得屠剑说清收留,方保住一条性命,故而他对屠剑感恩不尽。那年摩?之乱,他也曾誓死效命,却不料修行未到,反被摩?杀害。”司马春连连点头,心中却想唯独不见虞广陵,莫非是他记恨此三人未报师恩,特令其在此赎罪?当真如此,这山中道观当时虞广陵所建。而梦言曾对周懿说过那恶道杀她父母,早时皆已伏法,眼下虞广陵健在,当非其所为。如此看来,此事疑团重重,绝不可猜测臆断,他心中如此想,却不能说在当面,周懿正在犹豫之中,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司马春便笑道:“当年虞广陵之名传遍江湖,同道中人多有慕名敬拜者。而此三人虽无贪生之意,可到底不是市井流言中的义士,有人故意立此跪像以惩不义,也为可知。”周懿问:“那兄长的意思,此既非虞广陵所为,也非有人故意嫁祸给他?”司马春笑道:“此事当从长计议,眼下斤斤计较,岂是明智之举?”说罢,便拉他出了楼阁,一路飞檐走壁赶往前院团聚去了。
到了正堂,众人都等了多时,周懿借故思念家人,又往山下遥相祭拜周跃与他兄长之灵,司马春私下圆和,众人乃举杯畅饮,唯周懿心中藏着事,闷闷不乐。酒过三巡,梦言为众人把盏,慕容雪以酒力蒙头,遂辞而不饮,倒是舜煐又连饮了几杯。周懿恐酒中另入了药,不便明说,就对着她使眼色,舜煐哪里领他的情?只说:“姐姐身子弱,自当少饮,而我江湖奔波,数年来风餐露宿也惯了,几杯烈酒不在话下!”说着,又饮了两杯。慕容雪在旁看得明白,这分明是跟周懿赌气,于是对梦言说:“这几日姑娘多有费心,我们无事叨扰,心里难免有些愧疚,姑娘只当是自家兄弟姐妹倒让各自随意些。赶巧逢上过年,也是我们姐妹有缘,姐妹们本该如他们男儿般一醉方休,怎奈我自幼不饮酒,今日高兴饮了几杯,恐怕已是醉了,虞姑娘虽生性豪爽,不巧又有病缠身,今日就多说说话,彼此也都受益!”尚不等梦言开口,舜煐便一句话堵住她说:“一会儿我灌醉了司马大哥,姐姐是怕没人说话了?”众人哄然大笑,慕容雪却羞的红了脸,对周懿说:“你有什么话自己说吧,我可不敢惹她了。”当时舜煐已头脑昏沉,看见慕容雪对周懿说了这话,心中却来了气,偏偏周懿不想梦言知道他心中芥蒂,便三两句搪塞了回去,自己又饮了几杯。舜煐仗着酒劲儿上来,登时撂了脸色,冷笑一声,说道:“周懿,亏你也是七尺男儿,至今也是敢做不敢当的人!”周懿一头雾水,原本的一番好意,竟遭她如此数落,心中不免有些烦恼。回头又看见司马春摇着头暗示他不可乱说,周懿便气不打一处来,到底又归结到虞广陵有害他兄长的嫌疑,于是将那就被一摔,说道:“我白鹤山上下个个铮铮铁骨,为人做事光明磊落,何时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倒是你虞家……”他一语方说到此,司马春连忙上来将他按在椅子上,慕容雪又拉着舜煐往外就走,劝她回房中休息,那舜煐原本火爆的脾气,此时又如何肯去!舜煐拔出剑,指着周懿,问道:“你有话就说完,今日你我做个了结,各不相欠了!”周懿道:“好!有些话你不必问,早晚我要登门拜访与老先生!”那司马春在一旁急的如火燎一般,眼见他二人就要说穿,因大喝一声:“住口!”二人一惊,各自便不再往下说,只是舜煐眼泪汪汪,心中自然委屈,将手中长剑一扔,一个趔趄就要栽倒,幸得慕容过来将她扶住。彼时梦言不知如何是好,也吓的脸色青黄,便在旁默默流泪,慕容雪替他二人至了欠,唤奴便推着梦言去了。司马春对慕容说道:“事已至此,由他们闹去吧!梦言一番好意容留你我在此过年,到让他们搅黄了。”说罢,拉着慕容雪出去了。
当下房中只他二人,那念生也躲在门外伫立不动,周懿心中苦闷,只顾饮酒,而舜煐忧伤委屈无处诉说,也只泣而不言。一时周懿醉了七分,便将心头烦闷之事一一说了出来,舜煐哭诉道:“你兄长又何尝不是我兄长!他遇害那年我才出娘胎半岁,听你这话倒像是我暗害了他,你是无心所言,还是诚心如此?”周懿道:“周虞两家至你我已是三代,其中恩怨交割,已非你我所能解开,我只求我与姑娘坦诚相待,其余诸事不说也罢!”舜煐听罢,心底如被掏空了一般,痴痴呆呆半天没回过身来,周懿又要说话时,舜煐转身出了门,撂下一句话说:“周懿,你随我到荷花池来。”到了荷花池,舜煐说:“好歹相识一场,你又救过我的性命,我为你献上一支舞,权当做个了结吧。”说罢,遂将那风衣脱了,如当年白鹤山芙蓉涧中起舞一般,也是一身素衣,只是她形容之间尽是哀思,一双凤目,泪如雨下。周懿看的肝胆具碎,因想起旧人,潸然泪下。
一曲舞毕,已是半夜岁末,那山里却恰巧下了小雪。舜煐走后,周懿在那桥头愣了半夜未归。一时梦言过来给他送风衣,见周懿正在伤感,便抚了一曲已宽其心。周懿越发觉得她与莫离相貌神似,一时间竟忘情说了一句:“我能与姑娘朝夕相伴,此生只愿足矣!”梦言听的满心酸楚,却有几分爱慕之意,当晚回到房中一夜无眠。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