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懿在亭后等了半天,始终不见雨停。彼时见她二人装了两袋莲子,也都淋了雨,慕容雪娇弱,舜煐又经不住雨林,周懿想要过去搭个手,又恐见了舜煐彼此尴尬,因此便在亭后踟蹰。
忽一时司马春找了过来,三人嫌雨大,便来卧芙亭下避雨。舜煐问:“莫不是怕我拐跑了你的雪儿,才半天没见就跟来?”司马春笑道:“姑娘休取笑我,我是来找周兄弟路过这里,才碰巧看见你们。”舜煐听说是周懿,再没说话,慕容雪道:“我和虞姑娘从吃了早饭起就在这里,下了一天雨,从没见过有人来,你找周公子怎么来这里?”司马春道:“是鸿渊说他起早出了门,午饭都没回去,云姑娘说昨日说到周老先生,他心中依然愧疚,多半是去祭拜了,所以我去看看。”因见她二人採了许多莲子,便问作何使用,慕容雪乃将玉芙生辰之事说了一回,舜煐又说:“等过了夫人生辰,我就回家去,姐姐可随我去无相山住些日子?”慕容雪问:“好好的妹妹怎么就要回去了?”舜煐想了片刻,自知不便诉说寄人篱下等语,只说她父亲已多次使人来催他回去,故不容再等云云。慕容雪道:“等过了夫人生辰,又有许多琐事,恐也不能脱身,你我姐妹来日方长。”舜煐又说些人生苦短的话,三人漠然而归。周懿躲在亭后的草丛里弄了一身湿,因他听见舜煐说的悲凉,心中别是一番滋味。
转眼已是三月初八,众人都来给玉芙祝寿。所有到席之人皆为她子侄儿女,余者虽有贺礼,都被周懿一一拦了回去,众人也知道其中缘故,因也不怪。开宴前,众人都将准备的寿礼送来,芸儿按照玉芙的意思,凡事从简,将众人礼物都查了一遍,抄了一份礼单送给玉芙,上面写着:司马春,公孙氏乐府寿曲。周懿,小篆手抄《孝经》。虞舜煐与慕容雪,新酿十坛伊人醉。严钟钰,梓桐悬寿琴。岳芸,龙凤朝寿锦。周琰,以钟钰之琴揍司马春之谱。还有其他婆子们的心意。玉芙看罢,夸他们心细知心,命:“依照礼单都收下,今日诸事素雅,除春儿的乐谱与钟钰的琴,余者且收着,容日后再看。”芸儿问:“虞姑娘亲自酿的伊人醉,姑妈最爱喝,何不一起留下看看?”玉芙道:“她姊妹有此心我已知足,今日素宴,众人亦不可饮酒。伊人醉虽正当时,待过了你太师父百天,用小坛分给众人。”众人听了都没说话,玉芙又说:“芸儿的寿锦回去我亲自做件披风,明年今日再穿。至于孝经,且收下,要知道孝在心中,岂是言语所能尽意!”周懿心知他母亲的意思,因羞的面红耳赤,芸儿忙圆了一句:“听说琰兄弟小小年纪就精通音律,今天赶巧了有司马公子的曲谱和钟钰的琴,姑妈看看他的琴技可比得上二哥。”玉芙道:“难得他的一片孝心,如能像你兄长姐姐们,你就比他们强远了。”周琰先磕了头,说:“琰儿弱小,怎能和兄长姐姐们相比,懿哥哥多次教导后琰儿才得进益。今日夫人寿诞,琰儿虽不才,愿在众人面前献丑,恳祈夫人福寿安康!”玉芙笑道:“果真懂事了,你哥哥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到处惹事,到现在都不如你。”钟钰道:“今天母亲寿辰,可别净想些惹人烦恼的事,你虽只说了二哥,怕是众人面前顾及掩面没说我罢。”直说的玉芙会心一笑,乃言:“你们都身不由己,我又岂能求全责备?琰儿且抚一曲,众人皆可提议。”说罢,众人以茶代酒共祝了寿辞,舜煐坐在周懿对面,二人余目相接,彼此都尴尬不语。三盏后,周琰便依乐府寿曲谱为众人献乐。
当日宴后,舜煐独自来找玉芙,可巧当时周懿也在。舜煐本来犹豫着是否辞行,因看见他,二人又不说话,她心中越发委屈,便对玉芙说:“我父亲已来信催了几回,我本不欲推拖,只因夫人寿诞未过,故而迟迟未归。眼下诸事已了,我在这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所以特来辞行!”玉芙一听,登时不高兴了,便拉着她坐在身旁,让周懿起身另置一架小木屐旁坐。玉芙问:“莫非你在这里住不惯,还是受了委屈?有事只管跟我说,在这里就是到家了。”舜煐听得满心酸楚,再看周懿,也没有前时那般冷漠,因说:“夫人如此说倒让我无地自容了。白鹤山自夫人起,都没当我是外人,尤其是二哥,待我更是如同手足,我岂能还不知足?”周懿明知是故意说他,他心中有数,近来确实有违待客之道,因此一句话憋了回去,只略陪了一笑。舜煐又说:“因我从小漂泊在外,从未在父祖身前尽孝,如今又不比儿时,也该收收心了。”玉芙道:“我说你最知心,你兄长远不及你,单说他的终身大事,就叫人头疼,眼下有现成的好姻缘他都不答应,到如今反为一段儿戏闹着不松口。他能有你一半省心,我也算没白养他!”正说着,钟钰推门进来说:“二哥果真在这里,前天你答应我去教我练剑,白天你嫌忙,现在正是时候,快走吧。”周懿道:“刚才司马兄长还找我说事,你先坐着,改天有时间了我好好教你。”说着,匆匆去了。玉芙明白他的意思,不免心中生气。钟钰撅着嘴,多少猜到是玉芙训他的缘故,心中也不乐业。倒是舜煐听的蹊跷,便问玉芙:“二哥为一段什么儿戏闹着不松口?”玉芙心中苦闷,因说:“都是些陈年旧事,不说也罢!倒是你哥哥为人做事太任性,我听芸儿说他这几日对你冷落,浑没个做兄长的风范,你要是记恨他,给我说,我给你出气。说到要回家去多少叫人舍不得。”钟钰说:“芸姐姐又是一面之词。二哥素来耿直,从不为迎合谁去说好听的,芸姐姐怎么能这么说?”玉芙道:“无风不起浪,你也只会护着他。若任由他胡来,岂不是无法无天了!”钟钰道:“人多事繁,家大愁多,或是二哥忙着操劳也是有的,岂能单因一时属于拜访就生气的!”舜煐不言,心中却憋着气,心想今日玉芙寿诞,为大局故,切不可挣一时嘴上痛快,因辞了玉芙,暂且回去了。
舜煐走后,玉芙便面斥钟钰:“好歹她是客,你哥哥不懂道理我斥责他,也让人家挽回些掩面,我只当你比你哥哥明白事理,怎么越发和他一起来气我!”钟钰便流着泪,二话没说跑了。回到住处,喜鹊见钟钰脸上有泪,丫鬟们又都被撵了出来,便问缘故。钟钰说:“早在江南时我就看她心毒,如今回来,变本加厉的欺负人了。”喜鹊忙问何意,钟钰便将今日舜煐辞行的事说了一会。喜鹊当夜没合眼,天明时给钟钰说:“自古都是会哀愁的人讨人怜,姑娘何不此时去配个不是,劝她多住几日,夫人见到了姑娘的好,自然不愁她太专宠了。”钟钰乃以其言,天明便来找舜煐。
当时舜煐正在和慕容雪说话,看样式舜煐已备好了行资。钟钰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暗想她竟如此小性子,只说了几句就赌气要走,当真不是大家闺秀所为,于是进来勉强说了几句好话,又劝她留住几日。舜煐自然看懂她的意思,便说:“姑娘的好意我放心里,只是我与姑娘不同,你与二公子兄妹情深,又从小一起长大,白鹤山里姑娘也能呼风唤雨。反而我是外人,为人处世都要想着寄人篱下的束缚,我素来漂泊惯了,何必在此惹是生非?”慕容雪连忙见她拦在身后,请钟钰入座,钟钰板着脸,心里却烧着火,如非喜鹊来时千万叮嘱,恐怕已经吵了起来。舜煐又说:“夫人那里姑娘帮我带个好,近日她事多烦心,我就不去添乱了。”正说着,忽听门外闹哄哄的,几个丫鬟都往外跑。舜煐出来拦住一个问出了什么事,那丫鬟回说:“才听夫人那里的丫鬟们说,昨夜二公子惹了夫人生气,夫人心里闷,就多喝了几杯酒,没想到那酒力猛,半夜时夫人便浑身冰凉,睡到现在也没叫醒!”舜煐听了,一阵惊寒直捣心窝,三人一起,一路小跑来看玉芙。
当时玉芙院中围满了人,昨日伺候过玉芙的两个婢女都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周玳等人守在门前,唯独不见天墉与周懿。见她三人过来,司马春递了个眼色,示意不让多问。过了半个时辰,只见周懿从房中出来,手上缠着白沙布,似有流血之势。周玳忙问:“你母亲如何?”周懿道:“不碍事,昨日饮了酒,夜里又受了风寒,致使肝阴不和。太师父早时炼制的丹药可以驱寒,待母亲服用后便可好转。”众人听了都松了一口气,转眼看见天墉取药过来,吩咐毕,令他去给玉芙喂药,回来命众人:“素日茶饮不可乱吃!”待周懿出来,又命外院的人散去,说:“夫人只赶了风寒,静养几日便好,都散了吧!”外院的走罢,周懿命宏渊关了院门,他拔出剑来立在院中,说道:“夫人病重,必是有人在饭菜中投了毒!外人不可能进来,究竟是谁所为我会查个水落石出,若夫人有个好歹,今日此地所有人谁也别想活!”说着,拔剑一挥,院中一株碗口粗的柏树拦腰折断,柏子散了一地,众丫鬟婆子们都吓地跪地磕头,哭声一片。当下又拖命李弘着人严守上山要道,所有无故出山者立即杀死。又命众人:“夫人病重谁透出去半个字,割谁的舌头!”当时慕容雪,虞舜煐,岳芸,严钟钰,周琰等人都急得落泪,争着要进去看望玉芙,周懿拿着剑,瞅着众人一言不发,唯司马春看着蹊跷,却不知他真意何在,趁周玳进屋后,因问周懿:“夫人昨日吃了什么?又是何人侍奉?”周懿道:“晚饭只饮了几杯酒。”司马春道:“什么酒?可还有剩下的?”周懿咬着牙,瞅了一眼舜煐,说道:“剩下十坛,乃是虞姑娘酿制的伊人醉!”众人一听,无不目瞪口呆。舜煐更是惊的呆了,不由分说,钟钰便暴跳起来,说道:“难怪你急着要走!亏得母亲待你比亲生女儿还好,你竟然恩将仇报!”说时,已拉着舜煐的手臂问在当面。舜煐忙说:“周懿,你可确定夫人只喝了我酿的酒?可是有人故意说的?”周懿道:“母亲亲口所说,焉能有假!”命:“所有来过夫人住处的人,真相查明前任何人不能下山,此处自今日起由我看守,旁人无故不得擅入!”众丫鬟们都战战兢兢,领命去了。众人也都无话,各自散了,舜煐含着泪,对周懿说:“若夫人之病因我而起,公子可随时来取我的命!”说罢,转身去了。慕容雪自然也无话说,随舜煐一起回了房,司马春叫了两声也没回应。
当天夜里周懿来找司马春,司马春问了玉芙之事,周懿道:“母亲之病我已尽知,是有人在酒中下毒所致。”司马春又问:“什么毒?可还好解?”周懿道:“兄长可知天竺国盛产一种草药,名叫马钱子,其毒猛烈,遇酒则缓,那酒里正是投了马钱子。”司马春惊出一身冷汗,说道:“人言马钱子剧毒,马前吃了马后死!何人竟如此可恨做下这伤天害理的事!夫人现在可好?”周懿道:“我在公孙先生药书上见过这种草药的解毒之法,幸好母亲中毒不深,况且我的血也能解毒。眼下母亲病情已缓,我送她去了一处清净处静养,现在躺在床上卧病的乃是杏儿。”司马春道:“白天我已看出几分端倪,不知道虞姑娘可知你的意思。”周懿道:“越少有人看出来越好。虞姑娘虽与我有隙,但对我母亲却是亲如生母,下毒的不会是她。而慕容姑娘心慈仁善,你我又是挚交,她也绝无投毒之嫌。我问了母亲可还有谁暗中操动过二位姑娘送来的寿礼,除芸儿外,他人无一可以下手者。芸儿是谁,我纵相信我自己也不怀疑是她。试想,如此可还有人可以下手?”司马春道:“依你的意思,莫非有人故意陷害?”周懿道:“正是。我虽不确定是谁,但从心思来看,确是要置二位姑娘的厉害。慕容姑娘初到白鹤山,她为人素来温雅,自然没有结下仇家,而虞姑娘则另当别论了。只是我尚不确定投毒者何时下的手,真实目的是为陷害虞姑娘还是另有图谋。”司马春道:“敌暗我明,确实难以对付。不过我见你日间那番言论似乎已有良策,不知可行否?”周懿道:“兄长可还记得太极山的梦言?她既有未卜先知之能,而且所梦之事多又与我相关,如今母亲遭难,如果她真能应验,必能梦到那投毒之人!”司马春道:“此事关系厉害,岂能儿戏?若听她一面之词,岂不有失明察之德!况且太极山离此遥远,若请她来,又到何时?”周懿道:“我有一计,可使幕后人自投罗网。只是我心中尚有个心结,盼兄长能去为我解开。”司马春叹道:“既然你不信她,何必又去自找烦恼?说到底那《梦言录》对虞老先生大有诋毁之嫌。”周懿道:“正因如此,我才要求个明白。原本我还犹豫,只是今天事出突然,非常人所能预料,只是此人设此毒计构陷虞家,分毫没有隐蔽之意,巧的让人无可怀疑。再者《梦言录》痛指虞广陵害我兄长,而周虞两家又有如此多的恩怨纠葛,如此种种怎能让人不步步小心?”司马春问:“既如此,我又如何能帮得了你?”周懿道:“我写了一封信,劳烦兄长走一趟太极山,将此信交给梦言,让她为我一决。余者诸事,我自由分寸。”司马春道:“如你我所虑不虚,只怕此刻细作已在去太极山的路上了。”周懿道:“所以我才请李弘严守了出山的路。外头的丫鬟们与此事无关,我假言相称母亲无事,不过是给内院的丫鬟们看罢,我又对内院的丫鬟们说母亲病重,若有好歹则众人尽皆处死,不过是做成我心忧母亲要追查到底的假象罢。众人都知道虞姑娘嫌疑最大,我不单问她一人的罪,反而让众人殉葬,局外人则更易相信我畏惧虞家势大,投鼠忌器的无奈。而此时那背后之人也坚信我问罪无门恼羞成怒要杀众人而已。试想,如此以来,奸计得逞,周虞两家血海深仇做实,而那人要想活命比来献药搭救,此人必然元凶无疑。”司马春道:“你对众人说夫人那里由你一人看守,可是有意为之?”周懿道:“既是将计就计,必然出不得半点瑕疵,否则前功尽弃。我若不严守母亲住处,他人何以相信母亲病重,我若一味死守,他人又何以趁机来送解药?”司马春笑道:“如此甚好,但不日后梦言回信,可如你所愿。”当夜司马春便启程去了太极山。
三更时,周懿悄悄来到舜煐房外,小声叫了几声。舜煐自然没有入睡,因听周懿在门外叫她,不知何事,忙开门迎了进来。周懿见她眼睛红肿,分明哭过多时,忙陪了礼,说道:“姑娘的心思我自然明白,你我虽非亲生骨肉兄妹,但母亲面前,你却比我更知心体贴。今日之事有人暗中陷害,为查真凶,不得已而为之,望姑娘勿怪!”舜煐听罢,禁不止一阵心酸,两行眼泪登时流了下来,于是哭诉道:“你无心的也好,有意的也罢,横竖我自己知道我的作为。我只想去看看夫人,日后你周家的门坎我是迈不进来了。”周懿斟了茶,又赔了不是。当夜,周懿将所设之局说了一会,央舜煐切勿人前拆穿,舜煐心中怀恨,自然一心找出真凶,彼此二人独自坐了一宿,却没多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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