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强从六龙回到石桥,带来了两个让人惊讶的消息。一是设想的两亩鱼塘,从动工到放鱼,少说要花两千块钱成本;二是王广文那小子在六龙相亲,小姑娘长得还不赖。
“两千块钱?”淑芳太阳还没落坡就等在了娘家,国强带回的这个消息让她瞪圆了眼睛,然后失落地耷拉着脑袋。
“嗯,丁盛刚刚扩了两亩塘子,他算给我听,我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国强却神采奕奕,湿透的一件背心贴着结实的肌肉。
“算了,国强,这鱼塘我们不挖了!”
“挖,咋个不挖。你晓不晓得人家鱼塘一年找好多钱不?”
“不管人家找好多钱,我们连这个本钱都没得……”
“淑芳,今天我没有白去,王广文给我指了一条路——找银行贷款……”
“贷款?那不是要背利息吗?”
“利息怕啥子?只要鱼塘挖起来了,用不到一年,连本带利我全给他还清了!”
“国强……”
“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去找大队和乡政府,你就相信我这一回……”
国强第二天去大队和乡政府,碰了一鼻子灰,虽然人家口上没说,但心里都在那儿嘀咕呢——你一个曾经嗜赌成性劳改犯,谁敢贷给你款?
没招的谢国强再次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就像一只战败的公鸡。淑芳安慰了他一阵,看着满心想干事的丈夫,硬着头皮回娘家借钱去了。
淑芬正在堂屋摘茧子,看到满脸愁容的大姐进了屋,还以为她又和姐夫争吵了。大姐支支吾吾说明了来意。
“那天我就和爹说呢,估计你们挖鱼塘得花不少钱。要是姐夫真有心挖,爹说了,一定支持你们。我们前前后后凑了一下,加上富顺哥寄来的钱,有千把块钱,一哈等爹回来了,和他说说……”
淑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感激不尽。她盘算了一下,娘家借的和自家现有的,还差几百块钱,不行就回去劝劝国强,别整那么大规模了。
“但是按姐夫说的,应该还差一点。不行就找政府贷点款嘛,几百块钱也背不了多少利息。”
“哎,”淑芳叹了口气,“你姐夫今天就是跑这个事情,人家都没批,我看她垂头丧气的,也没好讲什么,你也晓得,他劳改几年,啥子都难办……”
“我听爹说,七叔过几天要回来一趟,不行到时候请他帮帮忙。罗乡长和七叔关系挺好。”
……
上个月,金山下的嘉苍县委县政府大院里发生了一次大的人事变革。陈博年突然退居二线,到地区人大下属的一个委员会任了闲职;张英德本以为自己会转任书记,没想到地委派了另一个县的县长过来任了嘉苍的党委一把手;杨泽进如愿以偿,晋升为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有人说陈书记在离开嘉苍前,隔三差五的往地委跑,他的“让贤”,实际上是在给女婿争取机会。
倒霉的聂仁昊,试用期满一年考察的时候,因为橘树的问题,被莫名其妙地转了非,任县政府的助理调研员。说白了,这个四十岁不到的能人,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官场得意的时候,一个跟斗,栽进了泥潭里。
我们的聂助调,突然就成了一个闲人,领着副县级的工资,回到他的林木乡植树种田去了。作为一个没有实职的非领导官员,他自然不再是林木乡的“鸡头”。回到乡下的时候,老婆不但没有哭鼻子,反而做了一顿香喷喷的饭菜来接风。乡里的主要领导,在他回来的那一天去“拜访”了一下,此后,除了在乡政府给他留了一间办公室,恐怕早已忘了他了。
要说没有失落感那是假的。虽然聂仁昊不是个官瘾十足的人,但从乡里到县里,这几年来,他后边也跟着一群拥趸。那种感觉,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感。可现在,他只能在一群鸡崽子面前找到这种满足感。作为干部,他当然不能因为老婆是农民就大肆承包土地,别看山高皇帝远,盯着他的人多着呢!要不是地委书记力保,他差点就以主任科员的身份离开那座大院了。
那边是官场失意的聂仁昊“解甲归田”(实际上不算“解甲”),这边是春风得意的杨泽进衣锦还乡。石桥乡政府食堂的大圆桌上,丰富的菜肴堪比县城的大酒店,胖厨师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县城来的大领导。
罗贤文端着满满的一杯酒,笑嘻嘻地举到杨部长跟前,“杨部长,你真是我们石桥的骄傲,年轻有为,我先干为敬!”
“过奖了,罗乡长……哈,我这嘴巴,该叫罗书记了,文件都在我包包头揣着呢!”
“杨部长还要多多关照……”
随即,党政班子轮流敬酒,数十人推杯换盏。杨泽进果然海量,在座的每人三杯敬酒,每人一杯回敬,他都是满杯一口干。这石桥酿的谷子酒,不比嘉酒差,六十多度的头道烧口,正宗!
“贤文呀……”酒过三巡,杨泽进突然改了口,这样亲切地称呼这个比他大了三四岁的乡党委书记,“我上次和你说的,石桥的这条柏油路,县里已经同意了,上头的款子很快就会拨下来,你可别小看了这二三十公里路,这是我们石桥通往幸福的致富路呀!”
罗贤文听到这个好消息,再次起身,“哈,真是太好了,杨部长,我再敬你一杯!”
杨泽进一饮而尽。“贤文,我那几个侄女都还好吧?没少给你添麻烦……”
“哎呀,我这脑子!小林,快去卫生院把淑华接过来……”罗贤文一边赔罪一边安排,“还有何医生哈!”
“用不着,我就是随便一问,你看你,我十多个侄女,你还都接来呀,哈哈……”杨泽进笑了起来,又起身叫住了小林。
“怪我安排不周,你走的时候我一定重新安排。老杨啊,”罗书记突然也改了口,握住同乡的手,“你放心,杨家湾那就是我家,你放心你发展你的事业,老家的事情我绝对不让你操心。哎,就是老四家的淑芬呀,可造了孽了……”
“我还是今年正月见过她,伤得很重。我现在是做宣传工作的,举贤不避亲哈,杨淑芬这样的典型,你们还真得多表彰多宣传多汇报……”
“一定,一定!”罗书记频频点头,示意旁人抬起杯子敬酒……
杨泽进在乡政府的招待所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才回了一趟杨家湾。在爹娘坟前烧纸焚香磕了头,他径直到了山对面的四哥家。
杨泽贵和往常一样在阶檐里编背篓,旁边点着一堆苦蒿,用以驱赶成群的墨蚊。杨泽进手里握着两根铁拐,默默地走到四哥跟前。
“回来了?”杨泽贵没有抬头,“屋里坐,外头墨蚊多,太阳大!”
“四哥……”杨泽进把铁拐齐门凳上,又从地上捡起篾刀和半块竹子,帮四哥划起了篾条。“背篼是编了卖吧?”
“嗯,就剩这点手艺了,这个不需要动脚,你看,我坐地上就能搞了……”
“淑芬好点了吧?”
“老样子,哎,和我一样,落下残疾了。关键是那张脸……哎!”杨泽贵连续叹了几口气。
“还能做活路吗?”
“都能做,就是不能使太大劲。其他都还不怕,关键是对娃儿心里打击太大,没得以前开朗了……”
“慢慢来吧,当时该转到县医院来的……不过也差不多,现在嘉南在治疗烧伤上也没得啥子好的技术。”
“你现在这么忙,怎么还有时间回来?”
“我在西片调研,顺路回来看看。四哥,石桥到岔河的路要砍成油路了!”
“早该砍了,报纸上不都吹嘘几年了吗?乡乡通油路,我还以为政府把石桥忘了呢!”
“没忘!我想,把路延伸到猫儿山梁梁上来。”
“还是那句话,违反政策的事情不能干!你当的官越大,那越是老百姓的官,不是杨家湾的官。”杨泽贵上锁完背篼最后一道丝篾,裹了一锅叶子烟卷。
“七叔……”淑芬从菜地里摘回半框瓜豆,脑袋上戴着一顶白里发黄的草帽,即便是见到七叔,她也没有掀开帽檐的纱巾。打完招呼,淑芬就去厨房做饭了。七叔大老远的回来,总要做一顿像样的饭菜招呼。何况,杨泽进已经推掉了其他几个哥哥的盛情邀请。
中午的时候,国强夫妇也回来了。当村支书二哥的杨泽华过来陪七弟,兄弟三个少少喝了点酒,最后说到了国强贷款挖鱼塘的事情。
“国强,你在嘉南劳改的时候修过路没有?”
“除了铁路没修过,好几条国道和省道都是我们建的。”
“对了,你还是石匠,修路没得问题。这样,贷款的事情先放一放。下个月岔石公路开工,你敢不敢承包一截路来修?”
“敢,有啥子不敢!就是没得那么多钱!”
“钱我来想点办法,二哥和四哥再出一点,你们算入股,国强出力气,到时候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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