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秦村的公路上，秦泽蹬着半新的自行车，阳历八月的天气是正热的时候，汗水顺着脊背把白色的背心洇透出一道一道的痕迹。
车后座上带着的岳影右手紧紧的捏着两张红色的通知书，眼神有些迷茫的看着路边的景物，点缀着淡黄色小花的短袖贴在瘦小的身上，两只小辫子低垂在微微隆起的胸前。
“呼，”前面是一段下坡，秦泽停住了双脚的蹬踏，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惬意的看着一直延伸的公路。
后面的岳影被他的声音惊醒了过来，看着秦泽身上的汗痕，犹豫了一下道：“秦泽，你累不累？要不我带你一段儿。”
秦泽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没事，这天就是太热了，小影，我看咱们班就数你最瘦了，这带着你基本上和我背着书包差不多。”
岳影面色红了红，被秦泽说话的语气逗得抿了抿嘴，她和秦泽在章陵镇初中同学了三年，在班级里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秦泽是属于比较活跃的，没事总喜欢说两句俏皮话，而岳影则是非常的内向，基本上除了同寝室的女生，偶尔和男生说句话都会红着脸。
不过她和秦泽之间倒是相处的不错，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都是来自于山里。
章陵镇背靠太行山脉，前面是波澜起伏的丘陵，远处则是巍巍峨峨的大山，秦泽和岳影分别居住在翻过山梁的秦村和柳湾。
这是章陵镇最偏远的两个村落，来往镇里需要翻过两道山岭，秦泽他们两个也是各自村中唯一到镇上上学的中学生。
其他村里的年轻人，要么在家务农，要么出去打工，平日里每两周回村一次，都是秦泽用自行车带着岳影骑上十多里，然后把车子寄存到山下，再翻山回家。
这样一来一回，基本上要走一天，刚开始岳影有些抹不开面子，家中也没有人来接，自己步行一个单程，都需要一天。
顺着下坡吹来的微风，秦泽也觉得一阵凉爽，想起了他和岳影的录取通知书，就开口随意的问着：“小影，这一高的通知书上写的是八月二十号报名，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岳影的面色有些黯然，犹豫了一下：“我可能要出去打工了，这高中再上三年的话，家里的负担太重了。”
秦泽右手轻轻的点了点自行车的车闸，让车子走的更平稳一些，也是一阵的默然，岳影的家庭情况他是比较清楚的。
父母都在家务农，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哥哥大刚早就外出打工了，她的弟弟小刚今年也满了十四周岁，听说办了身份证之后就准备出去。
虽然说三个孩子只有岳影一个人上学，不过家庭的负担也是挺重的，最主要的是她家弟兄俩过不几年都要成家了。
章陵镇的彩礼重，山村里比镇上的还要多一些，毕竟现在女孩子谁愿意嫁到连路都不通的山沟里啊。
从订亲到结婚，男方的彩礼都要两万多块，当然负担最重的还是房子，两层的小楼是最低限度，基本上钢筋水泥都要从山外运来，没有十几万是建不成的。
所以秦村像秦泽这样的年轻人都早早的外出打工了，挣到钱的心思活络，都在外面成家了，当然也有挣不到钱的，混个几年，回到家里继续打光棍。
像岳影这样年纪的女孩，也都已经挣钱补贴家用了，就等着到结婚年龄，再给哥哥或者弟弟挣上一笔彩礼，随后就嫁做人妇了。
岳影当年小学毕业，如果不是她以前当过教员的爷爷一再坚持，说不定初中都读不上，可惜她爷爷去年冬天病故了。
秦泽心中也知道，以她父母的心思，这高中估计是有些悬，但是可惜了她这全镇第一的考试成绩。
秦泽一时也想不起该怎么安慰，车子已经下了山坡，速度变得缓慢起来，只得加紧又蹬了几步。
正中午路上的行人并不多，过了一会儿，秦泽犹豫了一下说：“你考上的是一高的素质班，一年的学费只五百多块钱，我想你和家里商量一下，还是能说通的。”
岳影轻轻的摇了摇头：“我爹今年春天就想让我出去打工，最后是二叔说再上半年能拿到毕业证，他才让我上到现在，就算是高中不收学费，我也不能再花家里的钱了。”
从岳影惋惜的语气中，秦泽也听出了一丝她对学校的留恋。
同学三年，他们之间交流的也最多，可惜现在秦泽也没有能力帮她，只得默默的蹬着自行车。
其实秦泽的家境比起岳家还不如，他家就他一个人，母亲过世的早，父亲在他五岁那年，在镇上喝醉了回家，掉到了沟崖里。
只给他撇下了不到两亩薄田，跟着他一个堂哥长大，后来堂哥结了婚，秦泽又搬回了自己家，地留给了堂哥种，每年堂哥除了给点粮食外，还贴补六百多块钱，这算是秦泽的收入了。
不过他平日里在山上也能逮些野兔子山鸡之类的，拿到章陵镇上换钱，基本上初中也算是凑合着过完。
岳影这时看了看手中那张秦泽的通知书，轻声的问道：“秦泽，你的学费凑齐了吗？”
秦泽这次考的也算不错，和岳影一样是县城一高，不过他的分数有些低，刚刚挂上平价生，一年的学费要交将近两千。
听到岳影的问话，他就放慢了速度，心中边核算着边说：“也差不多了吧，去年我哥给的六百存了起来，暑假里逮兔子和山鸡差不多卖了一千五，这段时间我准备再攒点生活费。”
岳影有些羡慕的道：“还是你们男生自由一些，我这暑假在镇上的制衣厂做天工，挣了不到七百块钱。”
秦泽知道镇上的那个什么小制衣厂，就是接外面的订单那种，天工的工资低不算，基本上活也不多，这一个月能挣七百，说起来岳影也是有活就做。
公路在山前拐了一个岔道，秦泽远远的看到路口用石头砌成的小房子，前面的招牌是烟酒，修车，就转身对岳影道：“到柳校长家了。”
岳影面色有些踌躇的道：“一会儿见了柳校长，你不要说我外出打工的事情，他腿脚不好，又该回村给我爹商量了。”
秦泽轻轻的点了点头。
自行车在小房子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夹着单拐的中年人从门口的板凳上站了起来，笑着说：“我刚才还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就知道你们该回来了，小影这次考的不错，全镇第一。”
岳影忙从后座跳了下来，秦泽把车子放在小房子边上说：“那是，老校长教出来的不拿第一，都不好意思。”
柳校长一指秦泽道：“你小子耍贫嘴倒是有一套，不过你也不错，这柳湾小学你们是最后一届的学生，能出你们两个考上县一高的，我也算是没有丢脸。”
话语中带着些许的感慨，秦泽和岳影的面色都带着一丝的凝重，柳湾小学是柳湾和秦庄学生启蒙的地方，几年前由于校舍破旧，再加上没有生源，合并到外面的小学中。
现在柳校长由于身体原因分配到镇中心校，秦泽和岳影也是他亲自带出来的最后一届学生。
秦泽想起村中人常讲的，柳校长跛的这条腿，就是当年为了翻修学校被倒下的大树砸断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酸涩的感觉。
看着二人心情被自己触动的有些压抑，柳校长就笑了笑道：“不提这些事了，以后等到你们考上了大学，也算我教了这么多年，有成绩了，中午就在我这里吃吧。”
秦泽和岳影同时摇头，柳校长在这弯道处开个修车铺也不容易，家里的两个男孩也都到了成婚的年龄，平日里也是省吃俭用，给儿子凑盖房的钱。
自行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是不能骑了，平时秦泽也都是放在柳校长这里，他和岳影就一起顺着岔道像山上走去。
柳校长这时突然叫住了秦泽，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屋，秦泽不禁有些疑惑，看了看准备等在原地的岳影，就匆匆的走进了柳校长的小屋。
小屋内有些暗，刚刚适应了光线的秦泽，看到柳校长拿出了五张红彤彤的百元纸币递给了自己，他不禁一怔：“柳校长，这钱……”
柳校长虚指了一下外面的岳影道：“小影的家庭困难，这次上高中花销大，我就先给她拿这么多，让你给她，是怕她脸皮薄来回推让的不好看。”
秦泽有些犹豫的又看了看钱：“这，校长，你手头也不宽裕。”
柳校长一把将钱塞到了秦泽手中道：“废话，我要是百万富翁能拿这些出来，快，先收着，”
“对了，你小子的就没有了，我知道你有一套抓兔子的绝活，这段时间学费也挣的差不多了吧？”
秦泽接下了五百块钱，点了点头道：“基本上够了，小影的事等我师父回来了，我再给他商量一下，先让她上了高中再说。”
柳校长眼神欣慰的拍了拍秦泽的肩膀：“如果你师父说句话，那我就放心了，记住，以后到了城里，你是男孩子，多照顾照顾小影。”
秦泽点头答应了下来，将钱装好，出门和岳影一起走上了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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