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苓看着景策从容的样子,也同样觉得安心。她又重新躺回床中央,做出一副「我会好好休息放心吧」的样子。景策一笑,起身就要离开,走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你丢了样东西。”
乔苓好奇地起身,景策左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一会儿,终于牵出一条项链似的银线,它的底端拴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
“是你的吧?”
乔苓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儿果然空空荡荡。
“重要的东西就要收好啊。”景策把玻璃小瓶放到乔苓手心,“原来的项链断了,我重新给接了一根。”
“谢谢,其实也不算重要……”乔苓看着手里的小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爷爷说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东西……就一直带着了,也没什么用。”
“谁说没用的……”
“诶?”乔苓睁大了眼睛,只见景策摇了摇头,又重新坐回自己身旁,低声问道,“「它」在附近吗?”
乔苓怔了一会儿,“是说……降苓?”
“嗯。”
提起降苓,乔苓就觉得头疼,她不否认降苓本身的强大,但一匹容易脱缰的烈马所带来的危险,恐怕远比将要面临的敌人更为严峻,“不在……我没留他,估计是被金枝召回了吧。”
“嗯,好。”景策笑了笑,“那我来教你这个东西的用法。”
这日上午,所有人都在仆人的恭迎下来到餐厅用早餐,独独乔苓一人沿着通往后山的小路悄然离开了城堡。她披着厚厚的羊绒披风,用来抵挡山间的冷风,她走了很远,直到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城堡,才放慢了脚步。
“降苓。”
金屑随风而舞,降苓出现在她面前。
“要做什么?”
“散步。”乔苓的回答简短干脆,她抬起头,看见降苓打开了驾驶舱并向自己伸来了手臂,于是摇摇头,“不坐驾驶舱,你把我放到你肩膀上,我想看得更远一些。”
降苓没有多言,只是按照乔苓的吩咐去做。看到乔苓一直有有些苍白和瘦削的脸,他隐隐怀有歉意,只是这种歉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当着乔苓的面表露出来的。
高空中的乔苓用披风将自己紧紧裹了起来,良久才到,“我问过景策了,你体内的伤口……都是我的错。”
降苓没想到,乔苓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这个,他打量着乔苓的神色,她看起来很平静,听起来似乎也不打算追究之前在独立监狱里自己擅自行动的事情。
“怎么?”
“你身体里的腐溃严格来说其实算不上是伤口,它们是不属于你本体的金屑……在漠城阻止金屑井喷的时候,我怕你顶不住,在你被腐蚀的时候同时帮你疗伤,以至于将那些不需要的金屑也裹进了你的身体里,”乔苓顿了顿,“它们一直在你体内保持着液态原貌,所以你的体内的腐溃才一直无法愈合。”
“……”
“当然,我会治。”乔苓道,“但需要你的配合。”
“要怎么做?”
“一会儿再说,你继续往前走。”乔苓双手抱怀,在大风中微微眯起了眼睛,在降苓的肩上,她看见远天的朝阳正在缓缓升起,当一轮红日完全跃出地平线之后,她才吩咐道,“可以停下了。”
“为什么要走得这么远?”
“好问题。”乔苓挑了挑眉毛,“因为一会儿疗伤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狼狈。”
“……”
“你不想被其他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吧?所以我干脆带你走远一点儿。”乔苓说着从肩膀攀至降苓的头顶,再次停在了他的头顶,她跪坐着,双手轻抚降苓的眉心,“要开始咯。”
“我要配合什么?”
“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忍着,不要动。”乔苓轻声道,“可能,会有点疼。”
“……嗯。”
乔苓轻轻闭上了眼睛,然而在闭眼的瞬间,却看见了周围一切的轮廓——就像在看老照片的底片。在颠倒的色差里,自己胸口的小瓶正在发着微蒙的光芒,闪烁的节奏正与降苓身体内那一团流动的金屑彼此呼应。
一切果然如景策所言——在房中听乔苓复述完降苓的异状之后,他就断定降苓体内必然有残存的金屑——凭治疗师之力要将它们清除出ri体外原本是很简单的事,但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利用的契机。
乔苓将挂在胸前的小瓶取下,那里面晃着一点浅浅的鲜血,大部分已经凝固在瓶壁上。乔苓伸出手,就像穿过水面一样进入到降苓体内,她悬浮在空中,感觉到降苓在微微的颤抖。
只这一瞬,乔苓忽然又有些心软,她轻声道,“别动。”
乔苓手中的小瓶开始发出微光,像是要融化在光芒中。降苓体内的金屑像是有了感应,纷纷向乔苓这边飘来,乔苓松开瓶盖,那些纷飞的金屑霎时汇聚称巨大的光流,而瓶中的血液也渐渐凝成一个小小的血滴,缓缓从瓶中升起。
当血滴离开瓶口的一瞬,巨大的光流涌进瓶中,乔苓差点没有抓稳,只感到金屑的冲力是如此强烈,那瓶口明明只有一指,却像是无底洞一样容纳着庞大的金屑,直到最后一束光消散在瓶口,小瓶的光才渐渐暗淡下来,乔苓重新合起瓶盖,它看起来又与普通的玻璃瓶毫无差异。
“我好多了。”降苓轻声道。
“再忍耐一会儿,”乔苓凝视着依然悬浮在空中的血滴,将双手合十在胸口,“才刚刚开始……”
就在她十指紧扣的一瞬,悬浮的血滴陡然爆炸,化作千丝万缕的细细线条,贯穿了降苓体内的每一寸空间。降苓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嘶吼,于他而言,这是不下撕心裂肺的疼痛。
乔苓闭上了眼睛,轻声祷告。
“金枝在上,契约人乔苓在此立誓,我愿以这眉心的三滴鲜血,与降苓结为主仆,他将是我驰骋星河的战马,慨然御敌的利剑,至此,我的一切将交付于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令,不争名,不争利,为公众之幸福奉献我人生的全部,直到时间的尽头。”祷词将尽,乔苓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将右手贴在心口,“哈卡萨卡。”
话音刚落,乔苓的全身都泛起一阵隐隐的疼痛。她的手臂与双足上浮现浅浅的红纹——像极了前几日降苓身体上的伤痕。
隐隐地,乔苓仿佛感到自己被一双温暖的手拥抱着。
“予。”
一个声音从不可知的空间里传来,乔苓一怔,眼里忽然充满了泪水——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她被激起了强烈的共鸣,像是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身体里,被温暖地呵护着。
不用任何解释,她知道那就是金枝。
降苓依然在嘶吼,他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忍受着万剑穿心的剧烈疼痛,银色的机甲上的红纹愈来愈亮,就像燃烧的烈火。它们同样灼烧在乔苓身上,乔苓咬着牙,在疼痛中感受着与降苓的羁绊。
“你……干了什么?”
“别动……”乔苓紧紧抱住了自己,竭力以平静的口吻劝说道,“再忍耐一会儿。”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就像要裂开了……”
乔苓纠正道,“是……新生。”
她握紧了手中的小瓶,里面的金屑就像金色的岩浆,她瞒着降苓将自己的眉心之血带了进来——此刻,由那血滴抽出的血丝已经像血管一样布满了降苓的整个身体。它们闪耀着红色的光芒,这一刻,乔苓知道,契约开始生效了。
她被一股推力缓缓推出降苓的身体,又重新落在了地上。
降苓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蜷缩着,他与乔苓的身上都闪烁着红纹,并且光芒一点一点地熄灭。
降苓发着抖,狼狈地盯着乔苓,“你……不止是取出了我体内的金屑吧。”
“嗯。”乔苓点头承认,“刚才,我单方面与你缔约了。”
“什么……”
“以后,你必须要听我的话,不可再擅作主张,明白吗。”
降苓的声音急恼交加,“你什么意思?”
乔苓向着降苓走近,轻声道,“你应该不知道,在黑色纪年结束之后,那一届的执行官曾向金枝恳求可以牵制ri的能力……”
“是什——”
“不要打岔,听我说完。”乔苓笑了笑,“你反噬了那一届的候选人,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再出现,金枝给予了执行官契约之力,不过只有当ri允许驾驶者进入他们「核心带」的时候,这一切才有可能生效。”
“你——”
“不凑巧,如果要取出你体内的金屑,我必须进入你的核心带,就像刚才那样,所以我顺便带了三滴眉心血进去并向金枝发出了请求……她也已经答应了。”乔苓举起了自己的左手,在左手的食指上有一圈鲜红的烙印,像一个戒指紧紧箍在那儿,那是契约的凭证。
“降苓,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能胡来了。”
降苓这时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所有的自由,此刻就像乔苓手上的契约印记,被她攥在了手中。怒极之下,降苓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将这个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类碾为儕粉。
乔苓冷眼看着降苓向自己伸来的手,“你要攻击我吗?”
“怎么会……”降苓的手缓缓接近,突然捏紧了拳头,砸向乔苓所在的地方。
一声巨响后,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深坑,降苓刚想冷嗤,忽然听见乔苓的声音在耳边冷声道,“白费力气,你杀不了我的。”
这一刻,乔苓终于明白为什么景策要她走远一些——气急败坏的降苓像个破坏王,把周围的森林几乎损毁殆尽,他的厉吼带着不可言说的悲愤,像一只无法挣脱囚笼的困兽。
“停手吧。”乔苓轻声道。
乔苓的身边浮起一圈淡淡的白色光晕,她站在光晕中,在每次降苓的进攻到来之前就陡然消失——这就是契约之力,对降苓的攻击,她自带闪避功能。
“不可能——”
“收。”乔苓转动五指,降苓便直直倒地,那些弥散在他体内的血丝如同钢刃,一瞬间将他束缚起来。
“起。”乔苓右手微转,降苓的身体立刻浮于半空中。
“落!”
乔苓挥动右臂,没有半点迟疑,降苓重重地从高空跌落,狠狠砸进了土地中。大地为之震颤,降苓发出一声响彻寰宇的悲鸣,乔苓心中为之一颤。
这是在哭吗?
四下一片沉默,倒在地上的降苓像是已经放弃了所有挣扎,乔苓的手也垂落下来,她一步一步走到降苓的身旁。
她轻轻抱住了降苓的一根手指,抚摸着他的指节,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吻。
降苓冷笑了一声,“你在同情我?”
乔苓只是摇头,她看着降苓的眼睛,“我是喜欢你。”
满腔毒舌蓄势待发的降苓突然陷入了沉默,他几次张口,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说的没错,示弱是强者的特权,”乔苓靠在了降苓的手掌中,轻声道,“有些话从前说不出口,现在能了。如果不是有你在,我大概就死在了漠城,也不会有办法在狱中和景策取得联系……的时候,只要有你在,我就觉得心安。”
“但这些,我怎么告诉你?”乔苓眨了眨眼睛,“你会明白吗?一个人类的想法?”
降苓举起了手指,将乔苓放到了眼前。
乔苓双肘撑在降苓的指缝里,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总之,你对我很重要。”
降苓冷冷看了乔苓一眼,自己化作金屑消散,尽管没有回应,但乔苓还是微微松了口气。她从半空中缓缓落地,看着漫天的金屑,一时有些惆怅。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反应过来,刚才降苓带着她走了许久——从这里到星尘公爵的城堡,不知道有多远啊……
“降苓……”乔苓一时有些脚软,“送我回去?”
脑海中传来一个声音,“摔得疼了,我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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