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明军之中的低沉肃杀，汉军大帐中的气氛便要欢悦的多了，这一仗虽然汉军也损失了数千部卒，但能歼敌数万，参战各部也都是斩获颇丰，实在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出了口日前被南明军轮番攻打的恶气。
原本中定河大营驻军中，也颇有些将校士卒对杨晟不以为意，觉得少年随军出征，自身能力只怕不够，但他能在今日一役中重创南明炎凤军，还能亲手伤了林凤鸣，众人都对他的实力大为改观，见了他时，倒也比原先和气的多了。雷破天的妹子本是藏于军中，只怕被人见了，会生出些闲话，然而此次论功之时，梁忠萧纪王毅等人均将她也列入其中，梁忠更是亲自上书，在皇帝处为她讨封赏，于是这位少女在军中倒是一时声名大噪。
杨晟本是当今圣上的外甥，此时又立下了实在军功，比起其余援军将领，自然有的人上前称贺，但他为人虽然念旧重情，但对于这些场面上的事务，反倒不怎么能领会，多亏萧纪等人言语之际多有扶持转圜，才使得众人各俱欢悦。
杨晟此时的目光倒是的停留在那位雷家小妹的身上，盖因她本是女子，又不喜多话，只是独自坐在桌旁，时而轻抿一口酒，面上便多了些娇艳之色。她见杨晟时时往自己这里望来，本是有些嗔怒，但细看他的目光之中，却不曾带着旁的将领那样的神色，反倒是只有几分好奇与几分钦敬，一时芳心微动，举杯向他示意。
少女忽然有了这般举动，雷破天看出自家妹子与杨晟之间的过节已然荡然不存，萧纪王毅二人也是并未放在心上，但其余诸将见了，倒是多有大笑起哄之人。少女闻听周围众人笑闹之声，心中本就有些羞意，暗问自己方才为何独独对杨晟举杯。又对诸将的笑闹也有些不悦之心，秀眉一蹙，便推开桌案，起身离去。
众人都道那是女孩子面皮薄，一时羞赧，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又再起哄，叫杨晟快些过去追赶少女，杨晟此时身上已经带了几分酒意，被众人一催，竟果真起身，循着少女而去。雷破天见他果真去追，心中一时有些担心，但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中暗道：这二人别再闹出什么事情来便好。
再说少女疾步出帐后一时竟不知往哪里去的好，想要再回帐内，又不喜众人对她起哄笑闹，想要返回自己的军帐，但此时方才入夜，即便到了自家帐内，也是闲坐无趣。思来想去，心中一横，索性在这帐中信步而行。但她才行了数十步，便听到背后有人叫：“雷姑娘，且请留步。”听那声音，正是杨晟所发。
少女扭身回望，只见杨晟正朝自己奔来，不由得停步道：“杨将军不在帐内与人欢笑，前来赶我这个小女子作甚？难道白日里将军和林凤鸣在沙场之上还未曾战够，又要来欺负我这个弱女子么？”
杨晟见她问起这话，连连摆手道：“姑娘误会了，杨某此来哪里是来欺负姑娘的，只是杨某生平未曾见过一个女子竟颇通兵法，胜于一般将领，实在是心中敬佩。而姑娘军略如此，武艺上却又……却又……有些荒疏，按说你们雷家的《霆威诀》可是极好的内功心法，姑娘既然有志于军，却又为何不去演习一二呢？”
杨晟这话，本是被少女询问之下随口而出，但到了少女的耳中，反倒激起她的惆怅叹息。
只听那少女幽幽地道：“我很小的时候便见过堂兄啦，那时看他每日在院子里练武，出手抬腿都隐隐有风雷之声，孩子心性，见了他能有这般武艺，自然心上大感羡慕。”顿了顿，又道：“可惜我是个女孩子，家里人总是不要我习武，但我那时对堂兄的身手实在是羡慕得很，便和家里人说我一定要学武，将来要做我们雷家的第一位女将军。”
听她所言，杨晟对少女学武的起因大感意外，而对这少女敢为人先的气概又大感敬佩，插言道：“那也不错啊，想咱们帝国之中，虽然不禁止女子从军报国，但是却从来未曾有过一位响当当的女将军，若是姑娘一心学武，倒也不是坏事啊。”
少女听杨晟言语中对她颇有赞成之意，眼中却又闪过一丝悲伤，续道：“你不知道，我是想自小习武，长大从军，家中的长辈没奈何，也就从了我之所请，但是五岁那年，他们让我习学雷家的《霆威诀》时，却发现我生来便心脏娇弱，如不学心诀，倒也无事，学了内功心法，反而要一命呜呼了。”
杨晟“啊”的一声，身为习武之人，自然知道心诀功法对于武者而言的重要性，若事实果真如她所说，那么她倒比自己更可惜些。毕竟自己只是幼时体弱多病，虽然耽误了几年的工夫，但究竟还能习学武艺，只要多加勤奋，未必便比那些学武早于自己的人差，而这个女子却是因为生来便有暗疾，连习学心法也不能，比之自己还要可怜得多了。
虽然自己此时杨晟的武艺在同侪之中已算得上是翘楚，但回想起自己当年体弱多病之时，也不禁心有戚戚，叹道：“姑娘有所不知，杨某幼年之时也是体弱多病，也被人说成是不能习武，可幸得师尊指点，终于能习武从军，杀敌报国，如今想来，当年幼小之时，得知自己不能习武，心中难过愤懑之情，恐怕与姑娘你可以一较长短了。”
少女虽然不知杨晟武艺到底如何，但知道他今日能伤了敌军中的有‘炎火将军’之称的林凤鸣，心中也明白他的武艺应有相当根底，岂知听他所言，竟是说自己也是幼年不得习武之人，心中不禁一震，脱口而出道：“怎么，你也知道这种看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能去做的苦楚么？”
杨晟双眉一轩，应道：“我便真是要欺瞒姑娘，也不必拿着这等没什么光彩的事来说嘴罢？那年我方才三岁，一般武人家庭的孩子，已然可以请师父在武艺上开蒙了，我父帅自然也是这般想，谁知找了十几个师父，都说我这身子骨太过柔弱，学不得武艺。父帅犹不死心，两三年间也不知寻了多少医师，找了多少名家，可我却仍然无法习武。常言有道‘子承父业’，父帅身为禁卫军指挥使，原本便是武将，自然也希望我能习武从军，退一步讲，就算是我日后要学文从政，可也得有个好身子骨，若是一直弱不禁风，莫说建功立业，便是能不能获得长久些，也是个老大疑问。那时节雷家兄长萧家兄长都已然习学武艺，跨马弯弓，我每常看着他们习武，心里真是羡慕得很。那时节舅舅每年都会下一道诏令，命诸将携带本家子弟一同射猎，然而我只能由舅舅抱在马上，不能像其他兄弟那般自己单人独骑，射猎玩耍……”说到此处，想起往日那些日子，既有不能同旁人一样的自卑苦闷，又有被舅父喜爱的欢悦之情，不由得低下头去，声音略有些哽咽。
少女见他如此，心中怜意油然而生，待要劝慰些言语，又想起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一时美目竟是盈盈带泪。
不过数息，杨晟音调已然平复，又道：“所幸天不绝我，到我八岁那年，舅舅不知从哪里得知，我师父阚老先生那里有种心法能让我习学，于是不惜亲自带着父帅前去央求，师父到底架不住他们，终于同意传我本事。我记得师父收我为徒的那一日，是我过得活的一天，晚上家里人都睡了，我还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想合眼。自从师父传了我心法，我自己当然也知道自己开手很晚，于是宁愿每日早起晚睡，多练练本事，这十几年来，极少懈怠，于是才有了现如今的杨晟。”
杨晟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雷姑娘，我倒是觉得，就算是你生来便不能习武，也未必就不能投身行伍。兵法有言：取胜之道，在于算法谋制卒。可没说将帅本身的武艺如何，就如秀才举人也能习武一般，不能习武者也未必当不了将军打不了胜仗。倘若你总是这般为自己的身子所囿，那你往日统帅雄兵，投身军旅的愿望，可就真的要付之东流啦。左右你如今也算有了军功，这便足以显示即使没有高明的武艺，也能为将为帅啊。”
少女与杨晟说起往日的旧事，本是颇为难过，但他这一席话倒是让少女越听越是高兴，不住点头。
“就拿我自身做例，若是当年身子病弱之时，便一蹶不振，只怕恩师也不会收我为徒，当年我统雄兵，为勇将的志向，说不得便要付之东流啦。雷姑娘，杨某是真心觉得一个女子能通宵韬略，很是不易，只盼姑娘能就此勇猛精进，他日以将帅身份相见。”杨晟说道此处，朝着少女抱拳为礼，微笑示意。
少女见他如此，微微一怔，继而芳心一颤，初见此人时，只觉得他有些凌厉暴躁，可怎么也想不出自他口中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回想起这些年来的苦闷与坚持，一时心内大为感动，这些鼓励自己的话语，可是连自家堂兄都未曾对自己说过的。少女望着杨晟微笑的面容，俏脸上倏忽显出几分红晕，低声道：“多谢杨将军这般开导，只是你一口一个‘雷姑娘’叫着，未免显得有些生分，你我虽然初见之时有些不愉，但也不必都放在心上。我的名字叫做雷灵心，将军往后就称呼我为灵心就是，家中的兄长，也都这么叫我。”
杨晟笑着应道：“姑娘叫我不要叫的生分，你自己可也是叫我做杨将军啊，难道这便不生分了？左右你也知道我的名号，叫些什么，随姑娘高兴罢。”
雷灵心略一思忖，抿嘴微笑：“我前日见了将军所饲的巨狼颇为威风，不如以后就叫你狼兄，你看如何？”
杨晟微微一笑道：“我原本是苍狼卫的统制，又在身边养着一只灰狼，你这么称呼我，倒也极为恰当。”
话还未说完，杨晟便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只觉得这位雷家姑娘可要比那些帝都中的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都要好的多了。雷灵心见他大笑出声，也是唇角带笑，只是她毕竟是女子，不好捧腹狂笑，但心中此时欢愉，却是难以掩抑。
经此一番谈论，二人之间再无芥蒂，反而因为遭遇相似，互相都生了几分好感出来。
此时二人离中军大帐并不很远，帐内众人有耳力好的，便也能听见杨晟的大笑声，于是便有人向雷破天道：“雷将军，你家小妹和杨将军似乎是挺合得来呀。”雷破天内功不凡，自然也能听到帐外笑声，但自己犹然不解，自己家的这个妹子，不是与杨晟不怎么对付么，怎么出帐去这一会，便和杨晟有说有笑的？疑惑之余也不禁感叹，往常只知道晟弟武艺不俗，通军略有智计，却不知他哄起女孩子来，也这般在行。
又过了片刻，只见杨晟与雷灵心二人联袂而入，又复在各自位置上坐下，只是这次归来之后，雷灵心却如换了个人一般，再无方才忸怩之状，反而主动与众人攀谈对饮，言语之中，倒也和气的多了。众人多是血火阵地中滚出来的厮杀汉子，虽然也能知道雷灵心此时的变化多半是杨晟的功劳，但一时也都不曾在意，众人也未曾想到，日后的大汉第一女将军之名，便是由今日与杨晟这番谈话而起了。
酒过三巡，忽听雷灵心脆声问梁忠：“梁将军，论起来你是咱们大汉朝的老将军了，小女子有一事相询，不知大汉立国这许多年，可有什么有名的女将军么？”
梁忠闻言，抚髯笑答道：“这个么，自我朝立国以来，虽然不禁女子为将，但平常人家的女孩儿，也没有几个从军入伍的，既然连士卒几乎没有，又何来的将军呢？”
杨晟此时插口道：“将军，咱们大汉虽然并没有女子为将的先例，但据我所知，在我朝立国之前，已有女将军运筹帷幄的典故。当初百多年之前，有一位姓妫的女将军，善能机变，据说这位女将军的兵法韬略是当时的天下第一，行军打仗罕逢敌手，从无败绩。本来我也不知古时候还有这么一位人物，但我少年之时随父帅习学兵法，若有错漏，父帅便会说，当年妫将军身为一女子，都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身为一男儿，竟然连他熟记都不能做到，实在是该被责罚。我幼时被父帅责罚的多了，也就记住了这个女将军的事迹。”
帐中众人虽然大多从未听过世上还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位女将军，但听杨晟说的言之凿凿，倒也不由得信了几分，只道是有什么野史古籍上真有此人。但是诸将之中，尤以萧纪自来博览群书，自问军史上的稗官野史也涉猎不少，但也从未听说过这位女将军的名号。正自纳罕，忽然注意到杨晟脸上有一丝隐隐的笑意，而雷灵心却是越听越高兴，一对美目中的光彩越来越多，心中一动，似是明白了什么，微笑着摇了摇头，也就不说什么了，心道：雷家本就是军中世家，若是在这一辈上再出个古今罕有的女将军，倒也不坏。
念头还未平息，便又听雷灵心言道：“梁将军，你看我做咱们大汉朝的第一个女将军，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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