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隔了没两天,九夷君上门了。
“怎么样?住得还习惯么?”他弯腰打量着但九,笑眯眯问道。
浮余恭谨站在九夷君身后,神情里有掩饰不住的局促和慌乱。但九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点头道:“有浮余在,住得挺好。”她又晃晃手腕上的铁镣,“就是这玩意儿忒烦人了些。”
九夷君撩袍坐下,哈哈一乐:“这不是怕你乱跑么。我可是答应流亥要让你死的。要是让她知道你还活着,我可得损失好大一笔呢。”
但九嘴角抽搐:“那可承您好意了。冒了这么大风险来保我。”
“可不是嘛。”九夷君接过浮余递来的茶,“所以等你日后回了乌宛,可一定得好好报答我。”
“回乌宛?”但九有些不明白。
柳叶芽炒制的粗茶,入口既涩又苦,九夷君啜了一口就放下了:“你妹妹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角色啊。原以为就是个娇滴滴的公主罢了,却不曾想是个如此不通世事的。耍起倔来竟比我还要厉害。鲛人虽然稀有,但往前数几十年,那就是个上不了明面的玩物。如今她一意孤行要立这玩物做fèng君,和朝堂上的那帮大臣闹得那叫一个僵。”
流亥要立鲛人,这事倒是没出但九的意料。毕竟她那么喜欢他。可册立fèng君这事,哪有她想的这么简单。
择取fèng君可不是凭着自己心意来就行的,这其中需要考虑到诸多因素。要找个能给自己助力的,又不会破坏到各势力间的平衡关系,相貌性格家世还都要过得去,且自己看着还不添堵的,真心难。这就是流祈宁愿在后宫养男宠,也不要册立fèng君的原因。
况且还有那些朝官呢。但凡家里有正当年纪的儿子的,都虎视眈眈瞅着那个位置呢。流亥想要立鲛人,他们肯定第一个不答应。
流亥果然还是嫩了点。她现在刚上位没多久,哪能斗得过这帮老狐狸。其实她完全可以学流祈那样,干脆不立fèng君,只留鲛人在侧就好的。这退其实就是进了。
如今却闹到这地步,真不太好收场了。
但九沉思良久,才中肯点评道:“不过是个痴人罢了。她也是想给他一个名分。”
“她若还是从前的公主流亥便也罢了,一个男人而已,左右关系不大。但她现在可是一国之君,行事再这般小家子气的话,那可不是痴,却真是笨了。”九夷君神情中颇有不屑,“先前我还说她像你呢。如今看来可真是我走眼了。且按照眼下这趋势发展下去,她这皇帝估计也做不了多久了。”
他才不关心流亥能不能做皇帝。反正他已经得到了约定好的东西。
但九顿悟。这大概就是九夷君说回乌宛的意思了。估计他留着自己的命,也是老早就做好这两手准备了。不管上位的是流亥还是流祈,姐妹俩都会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
这家伙才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好容易才从宫里出来,但九才不要回去继续受活罪呢。但当下她也不会和九夷君挑破。她估摸着鲛人成了fèng君的时候,这个梦境也就该结束了。到时候一切都定格,根本没她啥事。
于是就转移了话题:“我也是才知道,浮余是你的人。”
侍立在侧的男子紧张得绞紧双手。
九夷君耸肩,作出一派无奈状:“他可是我调教出来的那批人中最差劲的了。进宫几年,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带出来,光顾着和别人争宠了。末了你都不要他了,他也不肯回我那去,非要一个人躲到这小地方来。”
见但九不说话,他又补充了几句:“你可别误会。我是没碰过他的。他进宫的时候还是个雏呢。”
但九刚进梦里时可被他撩拨过不少次。看来这家伙在宫里的几年,和流祈磨合得挺好。
感觉到女子意味深长的眼神,浮余一张脸红得像是要滴血。
九夷君再拉扯了几句也就走了。他临走前做的两件事倒是让但九喜出望外。一件是让人把铁镣给除了,另一件就是把老宫人给带来了。
“养心殿起火那天,那一张张脸啊,可真是各怀鬼胎,精彩得很。唯独这个老奴是真的伤心,要不是人拉着,估摸他也早被烧死了。”他向但九挤挤眼睛,“这回情郎和忠仆可都齐全了。流祈,记住你又欠我一个人情啊哈哈。”
老宫人一见着但九就跪下了,咚咚磕着头,连声道奴才该死。但九忙扶起他:“阿公本来就没做错什么,不需要这样自责啊。而且阿公看,我好好的呢,比在宫里还胖了些呢。”听她唤自己阿公,老宫人又是心酸又是高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但九觉得自己算是圆满了。那些筹谋和算计都太伤脑筋,果然还是这种把酒话桑麻的生活比较适合她。且如今在她身旁的两个人都是真心对她好的。如果可以,在梦境结束之前,她挺希望一直待在这里的。
只是从九夷君来过后,浮余变得沉默许多。仍是那样尽心地照顾她,神情却越来越萎顿。像是心里藏着什么事,又寻不到由头开口。但九觉得不解。等到入了夜,她估摸阿公已经睡着了,就去敲了浮余的屋门。
浮余又露出局促不安的表情。他把她让进屋,又是搬椅子又是斟茶。这般来来回回地忙着,却始终垂着眼睛,刻意避免和她有眼神接触。但九叹一声,拉他坐下。
他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般,低着头,仍不敢看她。但九于是刻意放缓了声音,询问他最近的一反常态是为何。
浮余的耳根子渐渐红了,肩膀也开始微微耸动。他犹豫了很久,才抽噎着道出实情:“我是九夷君的人,刚开始亲近你也是带着目的的。你本来就不喜欢我,如今再知道我是这样的小人,怕是更添几分厌恶了吧。”
原来是担心这个。但九立即摇头,诚恳道:“我怎么会讨厌你?九夷君不是也说了么,你在宫中的这几年,并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情。而且说起来,反倒是我要好好谢谢你。谢谢你不计前嫌地收留我,也谢谢你这么地对我好。”
浮余终于肯抬起脸看她。他眼眶红红,眸子却光彩四溢,衬得整张脸都生动飞扬许多。他伸出手紧紧拥抱她,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嵌进怀里。
“给我个机会好不好?我想用一辈子对你好。”
但九摩挲着他手腕上的疤痕,许久之后才低低问道:“浮余,你就这么喜欢流祈么?”
她说的是“流祈”,却没有用自称。浮余虽觉得奇怪,却也没细想。当下只是将脸抵在她的肩头,颤巍巍地点头。
“好。如你所愿。”女子攥住他的袖角,轻声允下承诺。
……
非常时期下,婚礼一切从简。并没请任何外人,也没通知九夷君,只将阿公奉上主位。但九当下穿着不甚合身的喜服,向着浮余盈盈一笑。浮余一双桃花眼柔情似水。两人对视着,他向她伸出手。
滴答。
像是水滴滴落地面的声音。
伴着这声响,周围的一切物事都顿住了声响和动作。
但九愣愣地看着眼前人。浮余站在原处,笑意仍温柔,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这是他最后的神情和动作。
坐在主位上的阿公,停滞在朝颜花上的蝴蝶,还有被风拂到半空的落叶。所有人和物,都在这一声后,被定格在这个梦境中。
所有鲜活的一切,像是都在一瞬间死去。
她跄踉后退。后背却撞上一个温热的物事。
她慌忙转过身。穿着赤色喜袍的鲛人顺势揽住她的肩,将她纳入怀里:“梦境结束了。幸好来得及时,否则你就要和别人拜堂了。”
但九被刚才的变化冲击到,到这时仍觉得慌。她不由自主地环住他的腰。
两人都穿着喜服。如今这么紧拥在一起,倒像是他们今天要成亲一样。
但九靠在他怀里,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像是淡淡烟草混合了微醺的酒香,好闻得很。她疑惑抬起眼睛。
离尤的脸不过咫尺之间。比之绝色的鲛人,更添一分惊艳。
这些天习惯了他是鲛人的样子,乍见到他的真身,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她低下头揉着发痒的面皮,接着他刚才的话道:“我不过是想着圆了浮余的痴情罢了。索性这是个梦,而我也不是真的流祈。所以就算拜了堂,也不作数的。”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
但是这样说了后,某人的表情明显愉悦了许多。
他将她打横抱起,脚尖轻点,纵身飞起。
“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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