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散发着不太明亮的冷光，墙壁的涂层光滑而平展，这间房子的一切都是灰白色的，除了我眼前这三位格格不入的女人。
“病人有轻微的狂躁症状，虽然已经被院方锁住，但你们必须站在安全区域之内。不要问没通过审核的问题，不要激怒他，你们只有两个小时。”表情刻板的护士小姐简单交代了两句，嫌恶地逃离了这个房间。
于是在我的对面，只剩下一位身着紫色旗袍的美貌妇人，和一位魔鬼身材天使脸蛋的妙龄少女，两张姣好的容颜一下子点燃了房间的颜色。也不知我今天是交了什么好运，能够欣赏到这样美丽的女人，我裂开嘴冲她们笑了笑，尽量表达我的善意。
“我叫聂真真，这位你可以称呼她为阮姑姑。”少女生得非常美，说话时的傲气也配得起她的美貌，完全不拿正眼看我。
说真的，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正经睡过觉，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头顶乱发，满脸胡茬，双目赤红，面容枯槁，像一具风干数年的僵尸。以这样的形象面见美女是有些失礼，不过这里是精神病院，而我，作为一名已经有半年病史的精神病人，她们应该更关心我能否讲清自己的病情。
“说说你自己吧。”阮姑姑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神态让人觉得十分可亲。将近半年没与人说过话，我感到自己的喉头如同锈住一般，尝试着张开了几次嘴，才勉强发出劈裂而嘶哑的声音：“有烟吗？”
阮姑姑低下头，从坤包里拿出一支剪好的雪茄。我接过来闻了闻，点燃后猛吸了两大口，被腥烈的味道呛得连连咳喘。
“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我闭上眼靠着墙，调整出一个不太难受的姿势，“梦的开始总是在黄昏，我站在一个非常高的石崖上，身边有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逆着光背对我坐着。他的手上和脚上都带着镣铐，奇怪的是明明有很大的风，他的斗篷却完全是静止不动的。我一直很想看到他的长相，可不管我怎么绕圈，他总能保持背对我的那个角度。”
说到这里我睁开眼，确定她们在很认真的听，才继续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镣铐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总是想帮他解开。但给他解开镣铐的过程中，他嘴里总会喃喃的念着‘没有时间了’，语气似乎非常的恐惧。这时我会被一双枯瘦的手从后面勒住脖子，那双手的力气很大，不管我怎么挣扎还是会被拖到高台边缘，然后大力扔下去，接着我就会被一个声音叫醒。”
“穿黑色斗篷的人推你下楼的人和叫醒你的声音，你觉得你认识吗？”阮姑姑问我。
“黑斗篷我能确定没听过他的声音，推我下楼的人看不见长相，但叫醒我的声音很熟悉，那是我曾经的一名战友，不过他已经死了。你们来之前如果做过功课，应该知道这个人。”我看了阮姑姑一眼，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这名战友的死跟我有很大关系，他在猎人学校的一次实战演习中救了我，却被压断右手导致粉碎性骨折。他的军旅生涯就这么完了，离开训练营的时候却表现得很平静，拍着我的肩膀让我继续加油。回国后我听说他已经自杀了，然后我开始做这种诡异的梦，主治医生觉得我的病是因他而起，但我觉得不是，或者说不全是。
“很奇怪的梦，不过这跟你被关进精神病院有什么关系？”聂真真的表情中带着些不解。
“你的性子还真急。”我吸了口雪茄，“大约从一年前开始，我每天晚上都会做这个梦，一开始刚被推下天台的时候，就立刻被战友的声音叫醒过来。不过从半年前开始，我被叫醒得越来越晚了。”
讲到这里我的心又开始慌，双手不自觉的颤抖，眼眶也开始发胀，我知道这是要犯病的前兆。我怕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做出伤害这两位女士的事情，于是低下头狠狠吸了两大口烟，使自己稍稍平静下来。再次抬起眼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她们惊慌的表情，而是两张兴致盎然的脸。
阮姑姑踏着尖细的高跟鞋上前两步，走到我面前问我：“你是说在你的梦中，有人不断地推你下楼？你不敢睡觉，精神高度紧张，是因为你怕自己醒不过来，真的摔到地面上？”
“不止是怕，情况比这个还要糟糕。”我接过她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汗，发觉那张白色的手帕被我擦出一片黑黄的颜色，于是尴尬地僵在那里。这些日子为了不让自己睡着，我不敢用催人入眠的热水洗澡，又怕冷水会把自己冻昏过去，于是只得任由自己一点点发馊变质。
“手帕送你，接着说吧。”阮姑姑体谅地对我笑了笑，眉目很是祥和。
“我最后一次睡觉，醒来的时候离地面只有五公分的距离。”我用手比划了一下，“你们能想象么？只有这么一点点的距离，我就会落到地面上，战友的声音出现得越来越晚，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你们说如果我在梦里摔到地上，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我听见聂真真轻嗤了一声，走到我面前猛地蹲下，眯着眼轻蔑道：“你就是被这个梦吓得精神错乱？太荒唐了！万一什么都没发生呢？”
“那么万一我摔到地上，然后醒不过来了呢？死？变成植物人？或者其他什么。反正这些可能性不需要你去尝试，你当然觉得荒唐。”我的语气不太客气，虽然聂真真长得漂亮，够年轻，身材也非常火爆，可是我对她实在没什么好感。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把这个梦当一回事，可是连续一年做同一个梦，天台上看不到正脸的斗篷人，一次次地被勒住脖子扔下天台，步步的逼近地面，出现的越来越晚的声音……这些画面玻璃渣一般地洒在我的大脑皮层上，日日碾磨着我的神经，直到把我逼成现在这个样子。
“好了，我们来找你不是为了听你讲这种无聊的故事。”聂真真又离我远了些，估计是受不了我身上那股没洗澡的馊味，“我们有正经事要问你，你最好老老实实的配合，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
我有点惊讶，她们不是是来做临床病症研究的么？按照聂真真的说法，好像我刚才说的不是正经事一样，我觉得我已经将自己的病情讲得很清楚了，基本上应该找不出比我更配合的精神病患。
“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姜林影的人？”短暂的沉默之后，聂真真突然问我。
我噎了一下，惊得差点跳起来。姜林影，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自杀的战友！
“我听说，他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你这里？”聂真真上下打量了我好几遍，好像是在掂量我有没有资格保存姜林影的遗物。我被她的敌意弄得有点不痛快，于是皱眉道：“是啊，他死得很仓促，我也没想到他会有遗嘱，把所有的遗物都交给我保存。”
聂真真瘪了瘪嘴，有点儿不自然地追问：“那他的……咳……遗物里，有没有一个笔记本？”
听到“笔记本”三个字，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
姜林影的遗物中最特殊的，就是一本线装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那本子应该也不是他本人的，因为封面写了“屠灵”两个字，估计是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捡回来的。我开始并没有怎么在意，直到有一次无意中翻开来看了，才开始觉察出诡异的。
笔记本里写的全是我看不懂的字体，我在网上查过，也问过研究文字和密码的朋友，都说没有见过这种字。这位屠灵大神显然是有一些绘画功底的，几乎每一页手记都配了插图，画的要么是类似于玄幻小说，使用了某种“术法”打斗场面；要么是一些人或者奇怪生物的肖像，让我一度以为这东西是被外星小说家遗留在地球上的。
虽然不知道她们怎么知道笔记本的事，不过我还是走到房间的角落，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长方形的小铁柜，取出装着姜林影遗物的旧箱子。
说来好笑，搬进精神病院时我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倒是把他的遗物整个搬了过来，也不知道我那时是怎么想的。我在箱子里翻了翻：钱包相册军功章怀表……压在最下面的就是那本牛皮纸笔记本。这本子经我手时已经非常旧了，我也没怎么认真保存，于是更显得破烂不堪。
“你们确定要这个东西？”我把笔记本递给阮姑姑。
她接过本子，用纹理深重的手轻轻抚过封皮，脸上露出一种长辈才有的慈爱，像是母亲终于见到了久别的孩子。聂真真脸上的表情却精彩的多：她的瞳孔开始收缩，那是十分激动的表现；双手死死攥住皮包的袋子，像是在竭力压抑自己的兴奋的情绪；整个人呈现一种细微的颤抖，似乎随时可能爆发起来，抢过笔记本吃下去一样。
“你……你就这么轻易把这个笔记本给我们？”聂真真的声音变得黯哑。
“这上面的字我一个也看不懂，你们想拿它去发财就尽管拿走好了。”我觉得聂真真看我的眼神实在有点好笑，就像我是个完全不识货的大傻瓜。我低下头用摸鼻子的动作掩饰住笑意，才对她们道：“反正你们两个女人，也不可能拿它毁灭世界吧？既然不是来找我的，拿到东西就快点走吧。”
一边说着，我一边把箱子放回铁柜中，比起那个不知所云的笔记本，这里面剩下的东西才是值得珍惜的。而正当我扭上柜门的一刹那，耳边却突然飘来一个语气怪异的声音：“谁说我们不是来找你的？”
这声音居然是阮姑姑发出来的，我猛地回过头，发现她慈爱的表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她的手遮住我的眼睛，继续用那种怪异的语调在我耳边轻声道：“从今天起，你不用担心梦或者醒，生或者死，因为你……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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