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攻讦
星夜兼程,我们绕过沙漠北缘后径直南下,穿越伊列草原,以期在第一场雪降临前赶到乌孙王都赤谷城。
马队经过伊塞克湖时,扑面而来的清冽湿润的空气令我心旷神怡。
这半年来,我已渐渐适应并贪恋上马的速度。桃儿说得对,马是最值得信任的伙伴。大部分时间里,它们像暗夜星辰一样沉静,嗒嗒的马蹄声与轻微的呼吸声是它们无关张扬的表达。可是它们心如明镜,懂得避开或越过每一处危险的洼地与乱石。而它们的意志,坚定似铁,敢于迎着最密集的箭阵冲锋。
是马的机敏和英勇,给了主人莫大的力量,使主人能如腋生翅地赶路狩猎战斗。
可人呢?如同对待其他臣服于我们的牲畜一样,人的所作作为并不配享有马的忠诚。无论大汉匈奴还是乌孙,军队出征前都会杀死一头矫健的白马,以它的血来祭天神或战旗。马可以因仪式而成为祭品,更会因救人而被牺牲,当年中郎将张骞在西行路上深陷沙漠饥渴濒死时,便是靠杀马饮血来续命。
如果张骞的举动尚可视作无奈之举,那么另一些骏马的生命,则是被疯狂的权力吞噬。匈奴冒顿单于为了以鸣镝训练冷酷无情的军纪,不惜逼迫手下将自己最喜爱的坐骑乱箭射死。而陛下,大汉天子,亦为了显示他对解忧公主虚伪的安抚,杖毙了乌孙良驹。
当我胯下的赤如意超越魏喜的乌孙马和郭平的焉耆马,向赤谷城汉宫飞奔时,我无法不感慨马与人的关系。马一旦被驯服,对故地与主人竟是这样依恋。人的阴晴不定的驭使与利用,甚至果断的谋杀,都没有使马产生惶恐和背叛。它们害怕虎狼,但从不怀疑主人。
马的这种也许愚蠢的习性,却给予我持久的温情。我一生纵马来去,那些目的地,即使没有刀光剑影,也充满尔虞我诈。只有在路途中伏于马背,我才能从这不会说话的伙伴身上获得短暂的安宁。
天地辽阔,一切阴骘与昏暗的屏障,似乎都能被奔马利箭般的速度撕碎,在我身后烟消云散。
汉宫终于近在咫尺,解忧公主立于殿前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分别数月,公主也有了很大变化。
她头戴尖顶软帽,汉髻改梳成发辫,垂在肩头。衣带及地的曲裾深衣也被镶着獭毛与狼牙扣的长袍替代。如果不是依然白皙的皮肤和并不深刻的五官,公主已和乌孙妇人没什么两样了。
我盯着她的腹部看了一眼,那里束着一条缀满金环的宽阔的羊皮腰带,平坦得像伊塞克湖的水面。
公主领悟了这探寻的目光,苦涩一笑,迎我下马,伸出手抚过我被风沙吹得粗糙不堪的面颊。
“好歹回来了。”她轻声说。
等候在赤谷城的长安汉使,从我手中接过右贤王约为信诺之物的径路刀时,脸上的倨傲之情就像被风吹开的奶茶浮沫一样,消散殆尽。可当他的副使们听说我与匈奴人的条件,又七嘴八舌地指责起来,几个能言者便提到了大汉曾经屈辱的往事。
“公主,您的属下便谈了这样一个结果回来?”一位副使转向我质问道:“这位冯夫人,你可还记得,孝惠帝时,那冒顿单于嫚书吕后,我大汉回的国书说了些什么?”
另一位副使迫不及待地接上他的话:“吕后回信说,自己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不足以自污。听听,你们大家听听,煌煌汉室,竟被匈奴人欺侮至此”
先前的副使生怕折了风头,又抢过话锋道:“彼时我汉室初兴,国力尚弱,才不得不强忍下这口气。如今陛下文治武功,八方臣服,我大汉商队岂可受胡人课税?我堂堂汉使又怎可去拜贺他匈奴人的祭典大会?”
我觉得一口甜腥之气迅速上涌,冲过喉头,漫过鼻腔,直至天灵盖。我必须让这股急怒找到出口,然而我的舌头犹如困兽,挣扎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此刻,那本该亲切的故国语言,却像罗网,罩住我,将我逼到墙角。即使在匈奴人面前,我也不曾感受到这样彻骨的寒意。
我垂袖而立,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那副使见了,更端出老成持重的架子,对公主道:“恕臣直言,您这女官这样弱不禁风,几句话都说不得,难怪在匈奴人面前失了我大汉威仪。”
“住口”公主厉声道。她的嗓音如射雕手的弓上之箭,纹丝不动,却杀气直露。
“依足下的意思,是要我亲自去车师找匈奴人理论?或者,我和亲乌孙国还不够,最好将那匈奴从单于到诸王都嫁上一遍,才能令大汉不动一兵一卒不费一钱一铢便换来商路北道往来太平,和诸位日后在匈奴人面前的扬眉吐气?”公主说完,盯着那攻讦我的副使。
殿内的气氛,让听不懂汉话的乌孙奴仆们莫名其妙。他们不明白,为何公主的娘家人,前一日还和公主谈笑风生一同品尝着新打下的柯木孜,此刻却像在军须靡跟前讨要牧场的部落首领们那样,争执得剑拔弩张。
长安正使觉得到了自己打圆场的时候。他轻咳一声,捋了捋胡须,开口道:“公主,话不是这么说……”
“那该怎么说?”公主打断他,伸出手掌,决绝道:“既然足下觉得我刘解忧遣使未能成事,便将这径路刀还来,解忧自当上书天子请罪,烦请足下带回长安。”
正使的脸彻底阴沉了下来。
殿外忽然人声嘈杂,奴仆通报说,乌孙王军须靡到了。
军须靡还是那样苍白瘦削,在乌孙人中甚为罕见的黑色眼眸也仍然盛满一言难尽的忧伤。然而他带来的国君之威,还是结束了这场无妄的闹剧。
“汉使,我们乌孙男人,从来不会要求女人去打猎和杀敌。既然大汉天子将他心爱的公主嫁于我,我乌孙便不会坐视汉人在我乌孙周遭受欺负。”
这个在我心中曾被打上懦弱烙印的男人,摘下随身的匕首,递到长安汉使面前:“你们的公主,我的右夫人,她护仆心切,自然说的也是气话。这匈奴人的径路刀你还是带回大汉去,再加上我的匕首为信,以及我乌孙的十匹骏马和五车皮货,你们这一趟,可不算白跑了罢。”
不等长安汉使回答,军须靡又向解忧公主道:“再过月余,天山便无法翻越,你的这些娘家人,不能再挽留。明日我在王帐设宴,为他们践行。”
“对了,”他补充道:“还有一事要烦请使节禀报大汉天子,我多了一位汉家王妃,她原是我亡妻细君公主的侍女,现在是我乌孙王的苓夫人。”
苓儿一身汉家深衣,从殿外缓缓地走进来。
我看到莎娅和魏喜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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