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李陵下
李陵的面前是一片沼泽。!精/彩.东.方/文.学 m 会员hai手打!过于茂盛的芦苇遮挡了视线，使他无法估计出这片沼泽的面积。
朔风里开始夹杂着细微的雪籽，如成群的小飞虫，撞在人的脸上，不疼，只有一点点痒。
李陵在内心感激这漠北特有的粗砺冰冷的风。这样的风狠狠地刮一夜，沼泽便毫无悬念地冻上了。芦苇打了蔫，用刀轻轻一拨，它们就好像喝醉酒的人，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让出一条混合着黑泥与白霜颜色的结实的道路。
汉军是在龙城故道上走到第四天时，遇到这片沼泽的。而如果从遭遇单于主力部队的第一天算起，他们已经整整打了十天的恶仗。
浚稽山大战后，且鞮侯单于和李陵都各自派出了轻骑传令官。他们都清楚，双方比赛速度的时候到了。
太初四年的张掖一役，被陈玉与李陵诱骗的右贤王，麾下三万大军中只有一万余人是他自己的部队，其余均为从草原各部落王那里调配而来。匈奴人有着高效的集合能力，这也是骑兵的优势。眼下，单于显然明白，自己的三万人被李陵的步兵一日之间啃掉数千，如果不立即获得巨大的兵力增援，不立即挫败汉军乘胜追击的士气，匈奴人会面临更惨重的损失。
而李陵，也没有一刻的耽误，火速向南方寻求后应的骑兵。此次率步兵出征，他本来的目的就是牵制匈奴兵力，减轻在天山鏖战的李广利的压力。同时，他也考虑过，一旦碰上单于的军队，以新颖的步兵阵法旗开得胜后，应迅速联络大汉天子布置在龙城故道的路博德的骑兵，让他们抢在单于援军到来之前，与自己的步兵合围击杀单于。
这样的配合，他曾与任文在张掖打过，并且，打赢了。
然而，天汉二年的浚稽山，不是太初四年的张掖。
焦急等待后，传令官终于回来了。
他的马，鞭伤累累，双腿哆嗦，口吐白沫，喷了一声轻微的响鼻后，倒在地上，死了。
这匹马驮着传令官在龙城故道上奔驰了七百里。没有援军，一个援军也没有。
“你说什么？”李陵如五雷轰顶。
“回……李将军，一个援军也没有，一个汉军也没有。”传令官精疲力竭，说出这骇人的消息后，累得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大帐内，从主将到校尉，都面如土色。
“明日撤军”李陵阴沉的声音响起来。
韩延年心有不甘：“李将军，或许我们可以……”
“我们只有箭，没有马。”李陵看着他说。韩延年沉默了，他知道，箭是会用完的。
天明时分，单于的兵力已经增加到了八万人。
汉军五千步兵，在向南撤退的数日中，与八万匈奴骑兵展开了惨烈的战斗。终于来到眼前这片一望无垠的沼泽时，李陵命韩延年清点人数，居然还有三千余人。
李陵看到了希望。
“钻进大泽，往南走”他改变了路线，不再前往龙城故道的终点受降城。他心里已隐约明白，陛下欺骗了他。不过他无暇去思索陛下这样做的原因，此刻最重要的是：突围
且鞮侯单于追到沼泽边缘时，愤怒地发现，这些该死的汉军，又消失了。他将弯刀重重地掷到了地上。精钢刀触碰到冻得硬邦邦的泥土后，弹了起来，惊吓到了一旁卫律的坐骑。
已被封为丁零王的卫律，稳住马头，更想稳住单于的心。他知道这些匈奴人，他们的眼光都是直的，行径路线也是直的，脑子也是直愣愣的。所以他们习惯的战场是一望无垠的平坦的草原，所有古怪一些的地形，比如山坳或者沼泽，都会令他们烦躁不堪。
匈奴人害怕那些会咬掉马蹄子的地方。
於靬王申请带领自己的精兵追进沼泽。他是单于最年轻的同母兄弟，比身为左贤王的太子大不了几岁，却素以行事沉稳深得单于的喜爱。
可是卫律略带嘲讽的声音响了起来：“於靬王，如果你的马腿被砍掉后还能飞快地长出四条新的，那你就大胆地钻进芦苇丛去吧。”
“那你说怎么办？”
“放火。”卫律恶狠狠地说。
“那汉人岂不是没法出来了？”
卫律忍不住大笑起来：“於靬王，怎么，你还希望他们都活下来？”
卫律心想，匈奴人的脑子，有时候真是连木疙瘩都不如。
於靬王没有反击卫律。他不屑。眼前的卫律让他想起一个已经死掉的叛汉之臣，中行说。中行说曾向匈奴人建议，将病死的牲口放入汉军必经之地的水源的上游，这样就可以让汉人与他们的马匹染上恶疫，丧失战斗力。
可是匈奴人没有这样做。在匈奴人心里，战争应该是纯粹的，是马匹速度的较量，是箭矢射程的较量，是勇士们力量的较量。他们不愿意借助其他的帮手，水火或者诡计。
“单于，我们是在战斗，不是在打猎。”於靬王说。
但单于最终下令火攻。他想，既然汉人可以用弩车，我们匈奴人为什么不能借助烈火。
李陵率领三千汉军行到沼泽中央时，发现远方的边缘升腾起烟雾。他与韩延年立刻明白了匈奴人在干什么。
李陵登上了一辆战车，他昂起头，感受着风的方向。
“放火”他下了和单于一样的命令。
西北风是公平的。它推动着匈奴人的火和汉人的火，一同往东南方烧去。火舌舔着芦苇，发出噼啪爆裂的声响。李陵身后的火如死神般追来，而他面前的火，则像光明之神，帮助他们逃出生天。
汉军打了一个时间差，他们踏上了面前的焦土，往南方行进。匈奴人的火舌赶到时，可供燃烧的芦苇已经成了焦炭。火舌的气焰顿时找不到方向，悻悻然低落了下来，直到完全熄灭。
於靬王劝单于撤军。他认为，这些汉人有神在相助。
可是单于的一口恶气直冲天灵盖。他不能忍受汉人打完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后，就这样变戏法似地逃走。
单于下令兵分两路，一路往东，一路往南，穿越沼泽，继续追击汉军，直到砍下他们的头颅。
单于太子左贤王狐鹿姑在南山之下终于追上了汉军。然而这又是一片令匈奴骑兵无可奈何的林地。汉军的弩车和弓箭手藏在大树之后，冷不丁地就放出弩箭。马匹在林地之战中成了累赘，一些匈奴人干脆跳下马来，与汉军短兵相接。
那天夜里，双方都陷入极度疲惫之时，一名汉军趁着夜色，摸索着来到匈奴人的营地。
“我叫管敢，我要投降大单于，我有军情要禀报”
军侯管敢的背叛，再一次逆转了战局。
“你为何叛汉？”卫律问他。
“因为李陵和韩延年杀了我的女人。”
“女人？”
“是的，军中有一些随军的女人，汉人称为相好的。这次李陵出征，她们知道我们也许有去无回，所以也跟了出来。李将军发现了她们。根据汉人的军纪，军中有女人会使士气低落，所以李将军就杀了她们。”
卫律一把提起了管敢，死死地盯住他。管敢的眼睛是他曾经熟悉的长安市井小人的眼睛。卫律明白，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不会有一颗勇敢的赤子之心，他不会为了执行李陵诱敌深入的计策而以身犯险来找匈奴人诈降。
何况，李陵还有什么资格诱敌深入呢？除非他有援军。
“没有援军”管敢肯定地说：“而且汉军的箭也快用完了。”
卫律的嘴角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两天后，李陵的军队撤退到峡谷中，射完了最后一支箭。李陵第一次听到了投降匈奴的建议。
“住口”李陵怒喝道。他拔出佩剑，指着建言投降者的胸膛。建言者没有躲闪，他跪下来，仰望着李陵，一滴浑浊的眼泪落在膝前。
“李将军，我们已成汉室弃子。打了十五天，整整十五天，将军以五千步卒斩匈奴骑兵万余首级，牵制其近十万兵力。将军，我们为大汉拼命至此，大汉的援军又在哪里”
另一个军士也跪了下来：“此去百里就是汉塞，他们不可能看不到匈奴人对我们的包围，不可能听不到我们的呐喊之声。李将军，他们为何不出兵？大汉为何不出兵？”
李陵的剑掉在了地上。他抬起头，看到近冬之夜的天空中明亮的天狼星。
“你们走吧，往汉塞方向走。如果你们能活着入塞，一定要告诉世人，这十五天，我们都经历了什么。”
“而我李陵，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将士们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离开。
翌日，在最后的一场厮杀中，韩延年战死。数万匈奴人将几百汉军困在荒漠之中，好像苍狼终于围住一群力衰至极的战马。
“李将军，如果你投降由我们带回匈奴王庭，我们现在就放你这几百号汉军一条生路。”卫律说。
李陵骑在马上，环视四周。那些他亲自从荆楚之地招募来的汉人勇士，此刻已如蝼蚁。他们中有一些人的眼神告诉他，他们想活下去。
李陵长叹一声，下马受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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