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2045年5月5日。
南陵城，战争学院，大门。
“江！临！渊！”
身后，一道熟悉的清脆女声忽地响起。
“是我，南陵学院的那个叛徒。”
少年转身，看着面前一名巧笑嫣然的明艳少女，嘴角轻扬。
少女，谢依，少年的九载同窗……如果将那三年的蒙学也算上的话。
三年的蒙学同窗，三年的初学同窗，三年的中学同窗。
在选择高级学院的时候，两人的同窗之缘才结束。
这般境况，若是其他人的话，只怕和少女早已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可是，少年和谢依却并无什么往来……就算他们都知晓，彼此就在相距不远的地方。
毕竟，就少年如今的模样，谁能想到，这面目冷峻的大男孩，当初可是害羞得紧。
不但和女生说话时会臊得面红耳赤，更是连正眼看一眼女生的勇气都没有，与女生同窗同桌半载都不知女生长什么样子的。
不过话说，当初少年自己本来也是选择报考战争学院的……
让少年与谢依重新联系起的，却是谢依身后，那原本与少年素不相识，一直都不曾言语的，淡若静湖秋水娴静可人的清雅女子。
“你呀，他们那么说也就算了，连你自己都这么说？”
闻言，少年嘴角微挑，几分讥诮。
“那么多人都那么说，我若是不承认，岂不是冒犯了那些高贵的家伙？”
“哼哼，”
少女没有接过这无趣的话题，而是双手十指交缠着绞在身后，头颅高昂，一脸傲娇的娇俏模样。
“我刚刚可是都看见啰。”
“什么？”
“你化装成南陵学院的守卫，骗那两个脑子不太好使的怪大叔。”
少女特意加重了鼻音，冲少年俏皮地眨眼。
怪大叔……被少女这么一说，少年感觉那两名守卫的那两张脸，在自己心里，或许永远都与好人这两个字无缘了吧……就算他们捐钱捐肾捐肝捐到倾家荡产……
“本来没想骗他们的，只是准备穿着守卫制服让他们放松警惕，然后近身打晕他们直接跑出来的。可谁知道，我在那里站了半天，他们都没发现我是冒充的。”
“所以说那是两个脑子不太好使的怪大叔嘛。”
少女连忙把那两名守卫“脑子不太好使”的罪名给坐实了。
“其实，那两个大叔并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一直沉默的清雅女子忽地开口了。
“或许，只是各人的想法有异……他们的心思并不在守卫的职责上罢了。”
“苏曦，你太过好心了啦，帮那两个讨厌的怪大叔说话干嘛。”
谢依握着苏曦纤柔的手掌轻轻摩挲。
苏曦原本平静的面容微微泛红。
心思并不在守卫的职责上？
是啊，南陵学院的正式守卫都为如何才能更快地往上爬，如何才能与学院中的世家子弟拉上关系费尽心机，而学院低薪聘请的临时工，又分明无时无刻不盼着学院尽早出些状况……那样他们就可以揽下责任，领取一笔较于工资颇为可观的遣散金。
人家的心思根本不在门禁上……
“不过，你两天前反戈一击，协助战争学院大破南陵学院可是出尽风头哦，有没有小女生给你递纸条之类的？”
“递纸条……因为这种无聊的事递纸条，你说的是中级学院才会发生的事吧。”
初级学院看长相，中级学院看才华，高级学院看家世……这应是大多数学院女生在不同学院时期的审美标准。
“所以啊，你现在才想起用自己的才华诱拐那些不懂事的小女生的话，可是没机会啰。”
“怎么样？是不是很后悔？”谢依冲少年狡黠地眨眼。
少年没有接话。
因为，这问题不管怎么回答，似乎都不太合他内心的想法。
“啊啊，差点忘记了。”
谢依突然轻轻地拍了一下脑门，然后从守护空间取出纸笔，清了一下嗓子，满脸期待地看向少年。
“江临渊同学，两天前你协助战争学院挫败南陵学院的邪恶阴谋，将南陵学院吹捧的一众明日将星打得落花流水，请问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请问，你是不是觉得南陵学院自夸自擂的那些所谓青年俊彦明日将星省之柱梁都只是一群中看不中用的银枪蜡像头？”
“请问，对于南陵学院此次邪恶阴谋的失利，你是不是觉得南陵学院落后的教育方式以及**的教育系统应负主要责任？”
“请问，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不是由一群猪脑子的特优导师教出的猪脑子的特优生来应对，这次失利其实是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请问……”
谢依仰着明艳的小脸，一脸认真地问出了七八个用心险恶的问题。
南陵学院的邪恶阴谋……
中看不中用的银枪蜡像头……
猪脑子的特优导师教出的猪脑子的特优生……
少年听得眼皮直跳。
如果自己敢点一下头，那么南陵学院上上下下那些不管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又男又女的牲口分分钟就会冲上来把自己撕成碎片吧。
“你跟南陵学院有仇？”
谢依的嘴巴虽然有些毒，但应该还没到今天表现出来这种地步吧。
“我跟南陵学院没仇啊。不过——”
谢依嘴角微扬，故意将话音拖长。
“我们社长大人说过，南陵学院出名将，出名师，出名医，出名妓——啊，那个是口误。总之，南陵学院什么牲口都出，就是不出好人。虽然作为一名有着专业素养的新闻工作者，在进行报道的时候，应秉持着公平公正毫不偏颇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但是，对于一切与南陵学院相关的消息，一黑到底肯定没错。”
“这话有些太过偏颇了吧？南陵学院也有不少有人的。”
虽然对南陵学院感官不佳，但少年并不想昧着自己的良心说假话。
“就比如德高望重的院长和几名名师，虽然收入低微却一直坚持着资助普通生的那几名普通导师，教学经验虽不足但却十分关照学生的几名新任导师，以及……”
少年本想多举几例，以此来改变谢依偏激的看法。
然而，说着说着，他却发现，自己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不畏权贵拼命维护普通生权利和尊严的正直导师，为了让学院的普通生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不惜自己承包土地种菜免费提供给普通餐厅却让自己劳累过度落下一身病根的采购大叔……
这样的好人，本来学院还有好多好多。
可是，如今他们都不在了……不是自己黯然离去，就是被学院掌权的特优导师们以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驱逐了……
“以及什么？近两千人的学院就只得这么几个数得上的好人，说南陵学院没有好人如何冤枉他们了？”
“可院长和那几名名师，资助普通生的普通导师以及新任导师都是确实的好人，如何可以与那些耍奸弄权的混账一概而论？”
“懦弱也是原罪，容忍暴行，这本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这是我们社长大人说的。不过我觉得很有道理啦。”
谢依似乎对南陵学院充满了恶意，不把南陵学院黑成煤渣决不罢休。
少年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很多时候，歪理也是一种不可辩驳的道理。
等等！这歪论怎么感觉似曾听过？
回想一下谢依之前提到的某些信息，少年心中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刚刚你说社长？”
“啊，抱歉，我忘了说，我现在已经是一名专业的见习记者了，而我们的社长就是传闻中鼎鼎大名的准传奇剑神——左夏。”
“一手创办《暗影报》，曾一脚把一名调戏学院女生的南陵学院导师从一百踢成二分之一，搅得整个南陵行省鸡飞狗跳，无数官家太爷和贵族老爷们都想杀之而后快的那个左夏？”
“一脚把南陵学院的导师从一百踢成二分之一，这是什么说法？我只是听说那导师被踢得不能人道而已。”
面对谢依一脸的探寻，就连一直都只是安安静静跟在后边不曾言语的苏曦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少年额头冷汗直冒。
当初有个家伙在自己面前谈及那件事的时候，就是如此说法，想不到自己一时口快，竟将那原话说出来了……所幸，谢依和苏曦似乎都还没想通个中缘由。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比起这个，你真的加入了左夏创办的《暗影报》？”
“不是《暗影报》，是《曙光报》！没想到，你居然跟那些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官家牲口一样恶意诋毁我们报社，我现在严重怀疑你的立场。”
谢依不满地皱了皱精致的小鼻。
“好吧，是《曙光报》……你真的进入了那个曾揭露省内贵族欺凌军官遗孀，险些引发省内万军哗变的《曙光报》？”
“是啊是啊。为弱者鸣不平，正是我们报社的使命。”
“……你真的进入了那个曾揭露官商勾结强拆民房，将数十平民掩埋废墟之下，激发民愤致使十万人大规模聚集，让省督府不得不出动五千飞云骑以及五万地方军才将此次骚乱平息的《曙光报》？”
“是啊，那些家伙太过分了！”
“……你真进入了那个曾披露江陵郡于家夫人与省内数十名权贵的不雅影像，最终引发省内混战的《曙光报》？”
“不错，就是那个《曙光报》啦，我警告你，不要再问我第四次！”
好吧，少年确实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官家向来对作为消息源的报社很是上心，对各报社所刊登的各种信息都例行着最为严苛的审核制度。
但就算是如此，官家还是不太放心。
大概两年前，省督府便向每所报社派遣了指导员。
指导员平日会作为学术顾问，对报社将要刊登的文章进行极具艺术性的润色和修改，指导报社注意发现弘扬正能量，唤醒人们的爱国主义情怀，积极投身军旅，拯救国家民族于危亡……顺便处理一些不太和谐的声音……
就比如，某家少爷强抢民女打伤贫民，某位模范官老爷家中突现巨额不明财产，某造福百姓的民生工程因严重的质量问题引发大面积塌方，造成大量平民伤亡……
这种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虚假消息的文章怎么能登？！
有着官府的严防死守，以及指导员们巨细靡遗的悉心指导，省内的舆论一直很平静。
虽然吧，最近一段时间，揭竿而起的民间武装越来越多。
嗯，说民间武装似乎不太准确。
官老爷们通常亲切地称那些民间武装为——流匪。
不能协助官军保家卫国抵御外敌，欺压平民强拆民宅，杀人放火打砸抢烧的一切民间武装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上不得台面的——流匪！
一群流匪能成什么事？就算他们举着替天行道靖国难，清君侧的大旗……
没有人将这些流匪放在眼里。
虽然，曾经的传奇帝王刘邦猪猿獐用他们的一生经历向我们揭示了一个不可辩驳的真理：不想做土匪的流氓，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然而，凡事总有意外。
这个意外就是左夏所创立的《曙光报》。
左夏曾前往南陵学院访问的时候，见到一名很是有些身份的特级导师在调戏一名南陵学院的普通女生。
正义感爆棚的左夏一脚将那导师踢得不能人道，很是潇洒地客串了一下古时传说中的任侠……然后便被省督府下属的刑律司鹰犬玩命儿追捕。
事实证明，做英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而那代价往往会比做坏事来得更大。
总之，鼎鼎大名的准传奇剑神被刑律司的鹰犬追得像狗一样。
憋屈之下，准传奇剑神左夏大人恶趣味爆发，一手创办了被南陵官方称为《暗影报》的地下报刊——《曙光报》。
在省内的其他报社对省内的官老爷们大唱赞歌的时候，专唱反调专捏官老爷们的痛脚。
每当有模范官老爷受到省督府表彰的时候，他们便会放出与那名官老爷有关的虚假负面新闻……如果不是虚假新闻，怎么会让那些官老爷们急得跳脚大骂，怎么会让省督府都不敢再光明正大地表彰那些工作成绩出色的杰出官员只好暗地里发枚奖章敷衍了事呢？
若论省内的官老爷和权贵们最为痛恨的存在，不是连连南下几屠尽苍龙北境三省近亿子民的戎蒙，不是拿着刀剑和神典屠戮数千万人宣扬光明信仰的光明神殿和西夷诸国，不是曾对苍龙各种跪舔却趁苍龙势弱大肆侵犯苍龙东北境杀人无数的扶风岛国，而是除了让一名南陵学院导师不能人道以及一手创办《曙光报》之后几乎什么都没做的准传奇剑神左夏……
“以你的身份，和你家族的立场，就这么进入《曙光报》，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啊，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
谢依笑笑，明媚的双眼弯成了两枚月牙。
少年却明明能感觉到，隐藏在她那明媚笑容之下黯然的言不由衷。
这么严重的事，你竟可以毫无掩饰地托出……对我这个并不亲近的所谓九载同窗……
“君既信我，定不相负！”
少年认真地看着谢依，一字一顿。
“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我相信你就是了。”
两人相视一笑。
或许从此刻开始，两人才算是真正的朋友吧。
“请问……《曙光报》上所报道的那些消息……竟都是真的吗？”
苏曦轻柔地嗓音忽地响起，欲言又止。
“那个因为上面报道的消息实在是太过触目惊心……我只是一直以为，无论怎样坏的人，都应会有一点儿最起码的良心的……果然是我太天真了吗？”
“对因此死去的人来说，不论怎样那都是真的；对没有因此死去的人来说，不论怎样那都是假的，必须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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