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睁开了眼,却仍动也不动,宛如老僧入定。
张千也睁开了眼,静静地凝注着他。
良久,刘新终于笑了笑道:【我……】
张千道:【你的心,难道是铁石铸成?】
刘新笑容里有些凄凉之意,喃喃道:【我的心……谁知道我的心……】
张千道:【你怎忍如此对她?】
刘新道:【我又该如何对她?】
张千默然,过了半晌,缓缓道:【她难道真的不可原谅?】
刘新道:【她难道可以原谅?】
张千叹道:【就算她不可原谅,你也该原谅她的。】
刘新道:【为什么?】
张千目光凝注着那灰黯的屋顶,缓缓道:【你到了像我这样的年纪时,你就会知道,世上的美女虽多,但要找一个爱你如此之深的,却不容易……太不容易。】
他倏然收回目光,目注刘新,接道:【你总该承认,她确是真心爱你的;你总该承认,她做事确无恶心。你对别人都那般宽厚,为何对她却不?】
刘新垂下眼帘,亦自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对别人都能宽厚,却不能对她宽厚……】
张千怔了半晌,终也颔首叹道:【不错,你对别人都宽厚,对她却不能。】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都在沉思着──他们究竟在思索着一些什么?是否在思索着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
然后,刘新又道:【别人,也都可原谅她,但我却不能。】
这一次,张千未再思索,他立刻就颔首道:【不错,别人都可以原谅她,但你却不能……别人的责任只有他自己,只要对自己尽责,便可交代了,所以纵有一些情感的困扰也不妨,但你……唉,你肩上的责任却太重……太重了。】
刘新抬起头,黯然笑道:【还是张兄知我。】
张千道:【只有一个知道,不太少么?】
刘新缓缓道:【人生得一知己,也就足够了。】
火堆烧得正烈,祠堂里开始温暖了起来──却不知是火造成的温暖,还是这友情造成的温暖?
又过了许久……
刘新道:【无论如何,但愿她……】
张千道:【无论如何,但愿她……】
两人同时说话,说出了同样的七个字,又同时闭口,只因两人都已知道,他们要说的话,本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但愿她能活得平安幸福。】
这真诚的祝福,甄荣早已听不到了。
她此刻已奔出了多远,她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那必定已是很远很远一段路了。
她的脸,开始被风刮疼,然后,变得麻木,此刻,却又疼痛起来,像是有许多蚂蚁在咬着。
她的泪,已流干;她的脚,已变得有千斤般重。
好了,前面就有屋宇。
她加急脚步,奔过去──此刻,人类的本能,已使她忘记一切悲哀,她所想的,只有一碗热汤,一张床。
但前面没有屋宇,也没有热汤,更没有床。
屋宇的影子,其实只是座坟墓。
显然这座富贵人家的坟墓,建造得十分堂皇。
甄荣的心,又沉落了下去,宛如沉落在水底──又是失望,失望……为什么她总是失望?
她将身子蜷曲在墓碑后──只有这里是四下唯一挡风之处。她脱下靴子,用力搓着她的足趾……
但,突然,她的手停顿了。
在奔跑时,她什么也未想,此刻,千万种思潮,又泛起在她心头。她爱,她恨,爱得发狂,恨得发狂。
【为什么他对别人都好,对我如此无情?】
她恨刘新。
【为什么别人都对我那么好,我反而对他们不理不睬,而刘新对我这么坏,我反而忘不了他?】
她恨自己。
她的心乱成一团,乱如麻……但,突然,所有紊乱的思潮都停顿了,一个声音,钻入她耳朵。
是人说话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
千真万确,每个字都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
坟墓中竟会发出声音,难道死人也会说话?
甄荣吓得整个人都凉了。
但她虽是女子,究竟和别的女子不同。江湖中的风风浪浪,她经历得太多了,她立刻就想到──
【这坟墓只怕又是什么秘密帮会的秘密巢穴。】
她目光正在四下搜索,已听到那墓碑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要自坟墓里走出来了。
甄荣方才虽已全无气力,此刻却一跃而起──这是人类的本能潜力。她一跃而起,掠出丈余。
丈余外有个石翁仲。
她躲到石翁仲后,仍忍不住偷眼往外瞧。
只见那墓碑已开始转动,露出了个地洞,然后,地洞中露出一个头来……两个头,两个人自地中钻出。
这是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虽然在冰天雪地中,两个人仍是挺胸凸腹,显得和熊一般的神气。
先出来的一人,四下瞧了瞧──他自然想不到这里还会有人,瞧得自然很马虎,只不过是对自己交代交代而已。
后出来的一人,瞧也未瞧,便又去推那墓碑──他气力显然不小,那墓碑被他一推,便又复原了。
于是两人大步走下墓碑前的石阶,口中却在嘟嘟囔囔。
其中一人道:【这残废是什么东西,派头倒不小,这么样的天,还要咱们跑几十里地去为他配药,这不是成心折磨人么?】
另一人道:【王老大,你也莫埋怨了。不管他是谁,总之和咱们头儿的交情不浅,否则头儿又怎会带他到这里来?】
王老大道:【哼,若不是瞧这个,我会听他的?】
那人笑道:【不管怎样,反正咱们整天躲在里面,虽然有酒有女人,也觉得闷的慌,趁这机会出来走走也好。】
王老大敞笑道:【对,咱们就趁机会逛他个半天,反正瞧那残废的模样,就算不吃药,也是死不了的。】
两人说说笑笑,走得远了。
甄荣直等他们身影完全瞧不见,方自走出,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也走到墓碑前,伸手一推。
她若不动这墓碑,倒也罢了,哪知她一推就动,这一动之下,她的命运又改变了。
墓碑一动,甄荣心也动了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人的秘窟?那‘残废’是谁?那‘头儿’又是谁?将秘窟造在坟墓里,八成不是好人,我得去瞧瞧。】
她天生就是好事的劣根性,没有事也要找些事做,又何况她此刻遇着的又确是十分离奇诡秘之事?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虽在如此情况下,她脾气还是改不了。
墓碑一移开,地洞方露出,她就要往里走。
但是……
】不对,这是什么人的秘密,这是好人坏人,与我又有何关?我为何要多事?难怪刘新说我……】
她本已要转身,但想到刘新,她的心又变了。
【刘新,我为何直到此刻还要听他的话?反正我已不想活了,就算进去遇险又算得什么?】
她跺了跺脚,立下决心。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别想管我。】
她终于钻了进去。
天下所有的密窟,所有的地道,差不多全是一样的──阴森,黝黯,带着股令人头晕的霉湿气。
这地道比较特别一点的是,既无人防守,也无机关。这或许是因为这地方实在太秘密了,别人根本不会找进来,所以根本无需防守。也或许是因为这墓里的主人自视极高,根本就未将别人放在心上。
甄荣也不管这究竟是为什么,合起墓碑,就往里走。有十多级石阶通下去。
然后,就是间小厅,布置得竟也和普通富贵人家的客厅差不了多少。
甄荣探首一瞧,厅里没有人。
她居然就这样走了进去,她根本不怕被人瞧见──她现在实已有点自暴自弃,只觉得被人发觉了最好。
厅的前面,有扇门,甄荣笔直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门里有笑语声传了出来。
【公子你想得端的周到,生怕你属下在这里闷得慌,还找来这两位娇滴滴的大姑娘陪着,真是好极妙极。】
甄荣身子陡然一震,脚步立刻停了。
这竟是费观的笑声!这恶贼,怎会在这儿?
只听另一人道:【张兄有所不知,公子处处替人着想,才能成得了大事。此地若非如此享受,又有谁心甘情愿的耽在这里?】
这语声也很熟,很熟……是谁呢?
甄荣想了想,终于恍然:【这是严匡。】
费观笑道:【不错,别人若不心甘情愿,纵然无奈耽在这里,也会偷偷溜出去。这么一来,却用鞭子也赶不出去了。】
一人笑道:【但如今却便宜了你。小玲,还不倒酒?】
这赫然竟是张富的声音。
但奇怪的是,张富此刻的声音,竟是有气无力,而且说完了一句话,就不住喘气,不住咳嗽。
甄荣一颗心,又几乎要跳出来。
她站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门,是关着的。
但门底下却有一条空隙,有灯光透出来。
甄荣呆了半晌,咬了咬牙,走到门口,蹲下身子,俯下头,用一只眼睛,向那条缝里瞧进去──
只见里面屋子中央,是个火烧得正旺的铜火盆,火盆边有张摆满酒菜的桌子,费观和严匡就坐在那里。
有个穿着一身红衣裳,虽蓬着头发,但脸上却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女子,正在火盆边弄火,那腰就和蛇似的。
另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子,却坐在费观怀里,脸上红馥馥,带着笑,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厌恶之色。
张富呢?
甄荣瞧了一转,才瞧见张富。他此刻正倒卧在一张虎皮榻上,那张俊俏的脸,苍白得有如死人一般。
张千说得不错,这恶魔果然已受了伤。
就连严匡费观,似也负了伤。严匡右臂已被包扎,用根布带吊在脖子上,伤得也像不轻。
费观伤得却显然不重,此刻又吃又喝,还不忘时时去欺负欺负坐在他怀里那可怜的女孩子。
但他却又为何偏偏要别人去为他配药──那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口中骂的【残废】自然就是他了。
甄荣再也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又撞入了张富的秘窟。人世间的遇合,为什么时常都是如此离奇凑巧?
屋子里最失意的是张富,最得意的自然是费观。费观大笑大嚷,张富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他似乎很疲倦,很想睡,但费观却让他睡不着。
费观索性将那水蛇腰的红衣姑娘也拉了过去,左拥右抱,那两个女孩子嘴里吃吃的笑,心里偷偷的骂。
不但甄荣瞧得又气又恨,就连严匡也似瞧不过了。
严匡道:【张兄倒开心得很。】
费观大笑道:【我正是开心得很。有这么标致的大姑娘在身旁,怎会不开心……来,小玲,让你张大爷亲一亲。】
严匡冷冷道:【在经过方才那种事后,张兄还能开心,这倒当真不容易。】
费观道:【方才之事……嘿嘿,那不是早巳过去了,张千那厮,眼见也是活不成了,咱们还不该开心?】
严匡冷笑道:【张兄那时若是再补张千一刀,他倒当真活不成了,只可惜……张兄那时走得却太匆忙了些。】
费观嘻嘻笑道:【我走得匆忙,左兄难道走得不匆忙么?小弟瞧见王公子受伤不敢再留在那里,左兄难道不是么?】
严匡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费观却大笑道:【事过境迁,左兄也该开心才是……小芳,快站起来唱个曲儿给你左大爷解解闷。】
那绿衣姑娘低着头,道:【我不会唱。】
费观道:【你娘的,干这行连曲儿都不会唱!】
水蛇腰小玲赔笑道:【她真的不会,我来侍候大爷们一段吧。】
费观道:【谁要你唱!小芳,你不会唱就侍候大爷们一段舞……你娘的,连舞都不会,随便动动手动动脚不就成了么。】
那小芳嘟着嘴站了起来,挥挥手,抬抬腿,就像个木头人似的。小玲赶紧赔着笑,唱了起来。
【豆蔻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钻不里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费观拍掌大笑道:【肉儿小心肝,你不开了,我也要钻,瞧你怎么办……】
严匡皱眉道:【公子还得安歇,张兄也歇歇吧。】
费观笑道:【张公子么……嘿嘿,反正他也活不长了,趁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瞧瞧乐子,有何不好。】
这句话说将出来,门里门外,六个人俱都大吃一惊。
严匡面色大变,讷讷道:【张……张兄莫……非在说笑?】
费观道:【小弟从来不说笑的。】
张富笑道:【张兄怎知小弟活不长了?】
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其实面色也有些变了。
费观道:【我自然知道。】
严匡道:【公子虽然中了张千一掌,但那厮的掌力,又怎伤得了公子?不出七日,公子便可复原了。】
费观道:【我却说他活不过今日。】
严匡失色道:【你……疯了,胡说八道。】
费观道:【我说他活不过今日,你可敢和我打赌么?】
张富咯咯笑道:【不想小弟的死期,张兄倒知道了,只可惜小弟这里什么都准备得有,就是未准备棺材。】
费观道:【那也无妨,等你死了后,就将你尸身,送到侠客庄,那侠客庄中,自然会为你准备棺材的。】
他说得虽然平平淡淡,就好像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但严匡却听得脸黄了,讷讷的道:【张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费观道:【我这是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
灯光下,只见他满面俱是狞笑,剩下的那只色眯眯的眼睛里,此刻却散发着一股狼一般的光芒。
严匡机伶伶打了寒噤道:【小……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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