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皖从未真正去过蜀地。
最孤独寂寞的总是夜。
黑暗太深邃,月光太清冷。
星光太驳杂,人心太安静。
走了有好几天,周皖一路询问周游坤与六丑之事,一路疾行,却一无所获。入蜀,宝藏在成都府,仅仅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啊!
也不知是多少天过去了,这路只赶得周皖疲倦不堪。他向南绕过太湖西行,准备途经莲花峰,再逆江而上。
"可别太逞强……"不知为何,他曾经说的这句话,此刻竟让他如此挂怀。
"你……不让我逞强……我亦不想……"周皖闭上眼睛,恍惚中好像回到了之前。他想着,低声自语着……
他真的太累了——累得他浑身酸痛,累得他四肢无力,累得他额头发烫,咳嗽不止。也许……他应该歇歇,他应该相信自己能赶在周游坤之前的。
他不会知道此时的周游坤也遇上了麻烦,被耽搁了路程。
他赶得太急。他何必逼着自己这么急!也许,在他心里没有为什么的答案。
小店里略有些脏。
周皖在床上,背靠着墙壁,弓着腰,一个劲儿地咳嗽,战栗。他疲倦的双眼中透露出了久违的虚弱。他无法坐定,无法运功。
房间里没有点灯。月光冷得紧,他身也上冷得紧。
也许上一次这么冷,是去年秋天。重花魈繁月谣的药性在他体内辗转,让他忽冷忽热,在万古冰川与火焰山巅上穿梭。
周皖眯缝着眼,随着一次次的咳嗽紧闭又张开。
呵……这是怎么了?之前大冬天负箧曳屣走在山路中还一点事儿都没有的。周皖苦笑着回忆起来。
店外好像来了个人。那人急匆匆地溜了过来,藏在周皖屋外窗下。
周皖仍然在咳嗽,但他听见了外面的响动。他暗道:这么晚了,会是谁?难道是江湖人士在避难?
他的内心有一点悸动,可他不能再多费力走过去看——这咳嗽已经让他痛苦万分了。于是他悄悄把床头包袱中的谦常剑解下,藏在身侧。
剑刚藏好,"哗啦"一声,一个人影一闪。那人竟然踢破了窗户纸,闪身入了屋子。
周皖大奇:他明知屋里有人,怎么还敢闯进来?他究竟是谁?是盗贼还是……他坐着,恍若不知,只是一直在咳嗽,咳嗽。但他依然看着,听着。
"打搅了!我被人追赶,迫不得已进来躲躲——还请您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我自有酬谢!"那人站在床前向周皖抱拳。
"可是……咳……窗上……咳咳……你……留下……咳……"周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嗓子火辣辣的,比喝了烈酒还要疼,同时还痒得不得了,让他咳嗽不断。
"啊!这个……抱歉,让您受惊了。您不必再说,我处理好了躲起来就是。"那人还挺有礼的样子,却把窗户纸撕了个干净,夹上去一块布,随后闪入角落里藏匿起来。
突然间,门外面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的功夫似乎比躲着的那个人高些。他们的脚步更轻,呼吸更深更长,来得更迅捷!
猛然,房门被踹开了,那两个人拿着刀与棍闯了进来。
周皖只是咳嗽,克制不住地咳嗽。
"原来是个痨病鬼,走吧,免得也染上了……"一个人低声不屑道。"等等!越是不可能的地方……"另一人突然插嘴,"越有可能藏人。我好像……隐隐嗅到了刀息剑气的味道。"
那人晃开了火折,在火光摇曳中奸笑道:"这个痨病鬼只怕是强行运功有些走火入魔……喂!"
拿着火折的人面目可憎,脸色惨白,酒糟鼻上一对小眼滴溜溜地转着,他参差的大黄牙在火光中显得有些吓人。稀奇的是,他还穿着一件华贵的衣裳:镂着金丝银缕,佩着鎏金腰带,绘着飞蛟彩凤,镌着珠宝玉石……难以想象,一个面貌邋遢的人竟然穿着这么气派的衣服,一件这么贵重的衣裳竟然会被一个凶神恶煞的丑八怪穿上。
他身后的人就秀气多了,虽然衣服不如那丑八怪漂亮华贵,但面庞干净,让人觉得比较面善,却一副畏缩的模样。
"痨病鬼,刚刚是不是来了个人?"那凶汉吼道。
周皖只是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暗自冷笑。
"痨病鬼!说你呢!"凶汉身后的人故作蛮横,怯怯地接了一句。
周皖依然咳嗽:"就这么……咳咳……闯进来……咳……未免太过……咳……"
"这种话轮得着你来说?臭小子,给你脸了!"凶汉哇呀呀地咆哮起来。
"咳……看你们……咳咳……就非善类……咳……"周皖的手藏在被窝里因咳嗽而颤抖,却紧紧地握着剑柄。
"嘿嘿,黑道的伙计们可都称我们为大爷,你小子胆子不小!"凶汉眯缝着眼睛,盯着周皖,"告诉你,大爷我就是沙柳山庄的‘七贪魔煞’……""更非善人……咳。"周皖咳嗽着,随口接道。
"我们本来就不想做什么善人。"后面的家伙嚷道,卷起袖子,拿一根哭丧棒一般的武器指着周皖,"我‘破军赤狼’今天就替主子叫你好看!"
周皖听到这两个外号,稍稍一愣,随即摇头,暗道:"这两人的名号我倒是听过,一个是沙柳山庄的少庄主,一个是少庄主的随从……这俩人臭名远扬……教训他们一顿也好。"
"咳……"周皖看那随从"破军赤狼"飞来一棒,便向侧一躲,正要挥剑断斩,猛然刀光闪过,把哭丧棒磕到一旁。
"好小子,是你!"沙柳山庄少庄主"七贪魔煞"大笑,"老子可把你引出来,抓住你了!"
那人冷哼:"我不能让无辜的人为我送命……""送命还不至于……咳咳……咳……"周皖半伏在床上,被子侧了半边,锐利的刚刚出鞘的半截谦常剑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周皖的脸,那人的脸,在昏暗的火光中却被照得清清楚楚!
"杨兄……咳……好久不见呀!"周皖叹息道。
你道是谁?那人正是当年周皖在隆冬里走山路"负箧曳屣"背着的故人——杨尚!
"周……周兄!"杨尚一转头,惊喜道,眼前瞬间就没有了"七贪魔煞"和"破军赤狼",只有昔日的朋友,"你怎么……怎么会这样?"
"咳……还不是……咳……说这个的时……时候……咳咳!"周皖苦笑着。
"不碍事——我从甄神医那里学了些医术,先为你看看罢!"
"这两个小子目中无人,少庄主!"那随从怒叱道,"我把他们解决了吧!""你还嫌不够献丑的?"那少庄主瞪了一眼随从,"唰"地一甩袖子,只震得他身上宝珠叮里咣啷地乱响了一阵,"二位请了!我楼宗徳今日……就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这就是激怒我们的下场!"
楼宗徳哇呀呀怪叫着,把火扔给了随从,拔刀就砍,风声煞人。
"杨兄!"周皖情急之下甩起一剑,一瞬间竟然忘了咳嗽——"当"的一声,刀剑相击,楼宗徳的刀被狠狠地磕回去了。
周皖并没太使劲,毕竟他现在很虚弱。然而周皖和那不成器的楼宗徳的功夫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周皖看似没有楼宗徳强壮,可他是力劲与气劲合一,此时即使气不能顺,他可用巧拨蛮力,效果反而更胜楼宗徳莽撞一刀。
"谢了。"杨尚嘴上说着,手上不停。他正在为周皖在紧急医病,且先缓解周皖的咳嗽。也不知这些日子杨尚都去做了些什么,居然向神医甄未迟学得了医术。他取出一粒药喂给周皖,叫他含着,又从褡膊里取出了几枚毫针与艾条,运起内力就在他身上扎起针来。
周皖并不懂针灸艾灸,也就由着杨尚了。他相信杨尚绝不会害他。他想,自己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尽力抵挡住楼宗徳等人的攻击,保护杨尚,待自己恢复正常时再"杀他个落花流水"。
"嚯,还是个硬点子!"楼宗徳咬牙切齿,"倒叫你还了我一剑,这小子胆子忒大,视我若虚!吃我一刀!"楼宗徳深吸一口气,怒吼着挥刀斩来——势堪八月十八的钱塘江大潮。
周皖屏息凝神,谦常剑弹出,划去,闪过,又挑起,拨弄,绝妙地磕回了楼宗徳的刀。
"周兄武艺精进至斯,杨某钦佩不已!"杨尚手底下忙着,也不忘了称赞一嗓子。
"嗬!"楼宗徳紧握着手中的刀,瞪着刀锋,又颇觉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病殃殃的周皖,"好小子能耐不小,只有一条胳膊也能过我这偃月龙青刀……"
"冒牌的刀,怪不得功夫差啊!"杨尚讥讽道。也怪不得杨尚这么说,毕竟关公那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若真的被拿在楼宗徳手里,不过是班门弄斧。
"你小子口出狂言!你爷爷我可是能杀得你四处逃窜的!"楼宗徳大怒。"姓杨的,这是你自找的!"那随从连声附和道。"说得轻巧——周兄,你可以先不出手,我自有法子对付这两个自大狂。"
周皖见杨尚胸有成竹,又见他针已扎上自己的右臂,便不再推脱。
他信任杨尚。即使杨尚的功夫说不定还没楼宗徳高,他若是失手,只怕两人都性命不保。
不过杨尚还真学了不少保命的技能。
他跟从甄未迟学医,亦学成了胜于"下三滥"的"药弹"的本事。他知道哪种药会有哪种效果,是迷昏还是令人暂时失明或出现幻觉,比直接让人眼睛瞎的生石灰可仁慈了太多。
杨尚这小顽固本不稀罕用这种"本事",不过此时命是最重要的……之一!
刀过。
忽如一夜春雪来,茫茫不知身何在。
众人都是眼前一花,目不见物。那火焰似也被粉尘扑灭了——而不是爆炸燃起。
只听叮里咣啷一阵响,黑暗与寂静重新占领了夜。
"好了,你且等些时候,等气息稳定后再说话动手。"杨尚欣然,"我与你分别后,甄神医竟然开始教我和李无风医术——我学的针灸他学的药。大概是因为学医,我便没有以前那么顽固了,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你这一路赶得太急太累,不小心就染上了风邪。饶是你身强体壮那也是肉长的,也禁不住如此折腾。这两人是沙柳山庄的恶贼,因为不让甄神医给这儿的乡亲们治病,这两个贼子还千里迢迢地跑来阻挠。可惜我武功不济,不然我为了引开他们,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雪霭沉落,不见夜色。
周皖缓缓睁眼:"杨兄,他们……"
"你复原得可真快。"杨尚喜道,"他们要半个时辰后才能醒来,你就先多歇一会儿吧。哎,这么多日子没见,总有很多话想说,周兄你可别介意!"
周皖微笑:"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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