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有余,周皖与葬花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可算是体会了熬过了瘴气的凶恶与沟壑的逶迤狭栈的无尽和毒虫的泛滥。他们见识了何为蜀道,何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唐时李白歌曰: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如今亲见“五丁开山”之壮景,倒让周皖领悟了一番:“你看这山,自下而裂,余巍峨峻陡,何其危哉!把它看做敌人,这样……这样……就可以独成一套出其意料的套路……”“快走吧,耽搁了可不好。”葬花低笑,似并不感兴趣。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周皖与葬花立于高山栈道之侧,仰望眼前“独树一帜”的峻峭高峰,“虽未曾至剑阁亲见,眼前这山,只怕太白当称之为‘胜剑阁。”
“你倒是悠哉悠哉。”葬花嘟囔着。
“还不是这段路太累,怕累了你,才找些话儿聊罢了。”周皖耸耸肩,“数月有余,春去夏衰,成都府应当不远了。然而蜀地不愧是天府之国!”
“物华天宝,更有倾城玉娥。”葬花叹气,“所幸那左步岩没能深入蜀地,否则都被他糟蹋了。”
“没有左步岩,却有周游坤。咦,左步岩似乎是去过成都府,竟还知道什么春红苑?”周皖挠挠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呀,总在诗中听闻‘锦官城之名,思前想后,那临安的蜀锦只怕没有成都的好。”
“净记得些无关紧要的!”葬花啐道。
“这或许不是无关紧要。”周皖肃然叹道,“我不懂政事,但我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你我身处江湖,离朝廷可远着呢。”葬花摇摇头。
“天高皇帝远。”周皖挑挑眉毛,“也得守规矩。走吧。”
“什么莫名其妙的……”葬花喃喃着,却还是跟着周皖向前走了。
成都府,已是秋日。
“若是有空,我还想去武侯祠领略一番。”周皖站在城门外,仰望着城墙上的字。
成都。
走了这么久,终于到了。
成都!
杜工部来成都后有长诗云“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可周皖与葬花……当真是羁旅而已罢了么?
“快些进去吧。”葬花拉着周皖,“天色已晚,城门只怕快关了,先寻个地方住下罢。”
“是了。”周皖愣愣地回了一句,却不动窝儿。
“我可累了。你再不走,干脆住在城下得了!”葬花只得使性子道。
“每次用盖姑娘的钱,我总有些愧疚。走。你若是累了走不动,我便背你走。”周皖说着话,却有些心不在焉。
“决战前夜,总不能像你这样精神恍惚。周公子,我跟你走就是了,免得你撞翻了别人的铺子,都没人帮你打圆场。”葬花看着周皖,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找了家小客栈便住下了。他二人图节省房费,便一睡床一打地铺——不必说,周皖自然是躺地上的人了。
往日他二人住店,每天早上周皖起来,都会发现自己身旁落了一只草编的护符。他只是笑笑,不问从何而来,只是认真地把它收在怀中。他起得比葬花早,因为葬花比他睡得晚,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葬花并不是因为害怕她自己的安危而夜不能寐,她还是有点儿怕。她怕什么?周皖隐隐约约倒也明白。可他不问,不说,只是放到心里埋起来,把护符中的心意收藏在心底。
不过在成都府的夜,他还能睡熟吗?
月色入户,秋意堪凉。
风尚暖,心且灼。
周皖不由噌地坐起。
“怎么,还不快些睡?”葬花吓了一跳,转过脑袋,眨巴着疲倦的双眼。
“是啊,睡不着,总想出去走走。”周皖起身,掸掸衣服,轻声道。
“那你去走走吧,早些回来——可千万别惹事儿。”葬花叹息道。
“我会的。”周皖谢过了葬花,理好衣裳,取了谦常剑,步入月下。
月下登城。
一路登城,一路月凉,周皖抚摸着城墙,步步登阶。那有些风化的城墙凹凸不平,却让周皖感到了几丝慰藉。
城墙上,却早已站了一个人,临风而立,正自吟哦。
“我登少城门,四顾天地接。大风正北起,号怒撼危堞。九衢百万家,楼观争岌嶪。卧病气壅塞,放目意颇惬。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上天佑仁圣,万邦尽臣妾。横流始靖康,赵魏血可蹀。小胡宁远略,为国恃剽劫。自量势难久,外很中已慑。籍民备胜广,陛戟畏荆聂。谁能提万骑,大呼拥马鬣。奇兵四面出,快若霜扫叶。植旗朝受降,驰驿夜奏捷。豺狼一朝空,狐兔何足猎。遗民世忠义,泣血受污胁。系箭射我诗,往檄五陵侠。”
周皖闻诗,脚步便迟疑了。他身在阶上,反复体味这诗的意味,竟是越想越惊。
“老丈,适才听您吟咏此诗,晚生不才,这诗可在表达……对朝廷的不满?”周皖深吸一口气,上前去拜会这位吟诗老者。
那老者对周皖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微微一笑道:“不见得是不满,不过是歌以抒臆罢了。”
“老丈身处成都,却心怀河洛,犹因靖康之变而哀天下苍生,不惜直斥当朝,晚生佩服。”周皖真诚道。
“年轻人,知道的还不少。”那老者微微颔首,抚须,“老朽亲历官场战场,深知这仗里仗外的苦,不由夜登舒啸,妄作杂诗——倒是你,为何此夜不眠,来这城上感怀?”
“晚生见老丈似是习武之人,也不好隐瞒。晚辈一路打江南来只为追踪个仇人,此人在江湖上已做了无数见不得人的勾当。晚辈的朋友及其亲人丧命在他和他的狐朋狗友手中,目前尚有一个女子在他手里,而他却到这成都府来寻宝藏了。今日方至此地,知大战将近,不由有些心神不宁,倒让前辈见笑了。”
“你那仇人却是何人?”那老者好奇道。
“他……叫周游坤,武功诡异。他还有个叫仇里戈的朋友——晚辈也不知他会带来多少人。”周皖突然觉得心中有点没底。按说他的功夫已是一流,然而他一个人真的能将劲敌通通斩杀?
“我虽久不涉江湖,对这其中的人似乎还有些印象。不过……不知你功夫如何,当真能和他们对敌?”那老者的眼神中略有些怀疑。
“晚辈……已不惜一死了。只要能手刃这些恶贼,死而无憾。”周皖咬咬牙——这是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你年少有成,若是死在这种人手里,未免……”那老者捻须,“不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晚辈不明,还请前辈指点。”周皖恳切道。
“纵有‘千里不留行之能,古往今来恶人却杀不尽。相较之下,驱除蛮夷复我国土则来得更可靠些。老朽并无鄙薄之意,只是劝君莫要轻言生死,来日还可为家国效力。”那老者笑笑,“方才交谈,老朽已隐约探明了你的内力。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前辈言重了。”周皖抱拳道。
“今日诗未尽兴,不知你可愿意与老朽比划两招?”那老者道,“不必客气,权当是你我相识,探讨一番罢了。”
周皖忖度片刻,道:“还请前辈不吝赐教!不知……前辈贵姓?”
“无伤大雅之事无需多提。”那老者取出佩剑,拔下剑鞘,握之在手,道,“不用内力,便用剑鞘罢!”
“晚辈省得。”周皖将谦常剑拔出来放在一旁,拿着剑鞘,凝神,垂手而立。
“我这一剑,虽行慢路,却威力十足。”那老者出剑。
“就如同太极拳?”周皖见此剑柔中蕴刚,不去硬接,剑走偏锋,欲以“四两拨千斤”之法荡开这剑。孰料那老者挽个剑花,竟缠住了周皖的剑。
那柔劲想要禁锢住周皖的无锋剑——然而那老者的确没有用到内力,他将流动的空气拧成绳索,一圈圈地绕住周皖的剑。
周皖皱眉。如果他用内力,可以轻而易举地脱离窘境,可他不能。那么,如何用巧逃脱?
慢而强劲——这可不可以说是个弱点?敌手省了气力,而剑始终是缓慢的。可否“抽刀断水”?周皖打定主意,引剑至侧,控好时机,以快制慢,猛地抽出剑去。
“错了。”那老者纵身一跃,灵巧如飞雀,紧控着周皖的剑,踏上城堞,月光下满脸可惜之意,“对手也会轻功,如此他反而近了你的要害。”
“错了?那么,这样呢?”周皖似乎悟出了什么。他想脱离,就必须从被动转为主动。既然敌手在慢,可以慢制快……那么,节奏。
周皖眼前一亮,手中的剑也开始盘绕起来,由缓及快,渐渐与那老者同步。
那老者的眼光中充满了赞许:“一点就透,聪明!”“前辈要小心了!”周皖见那老者微笑,不由提示到。
周皖的剑逐渐旋转,绕到了外围。
“便是此刻!”周皖引剑,划剑,出剑,劈向那老者的腰间,一气呵成!
“刚柔结合,适时拆招,富于变化,不愧是青出于蓝的可塑之才!”那老者撤剑下抵,笑道,“可你最终的对手并不是我,而是只要差半招就能要命的对手。”
“慢,也可以致命。快慢兼具,才能得到最好的效果……”周皖长出一口气,“多谢前辈教导!”
“以你的功夫……你……理应报效国家的。”那老者叹了口气。
“前辈莫不是抗金前线的……”周皖试探道。
“得见少年英雄,当属三生有幸。老朽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生未逢时,不得重用的主战人士罢了。”那老者喟然,收起了佩剑。
“前辈是抗金义士——倒与晚辈的先祖有些相似。”周皖抱拳,不由微笑。
“你祖上……是何人?”那老者问道。
“晚辈所知道的,只到祖父。家父单名一个‘计字,是淮南寿州附近山中的侠义之士。祖父单名一个‘弃字,据说是改了名,曾参与过黄天荡之战。”周皖肃然道。
“莫不是周弃?有所耳闻。”那老者沉吟道。
“正是。”周皖回答。
沉默良久,周皖亦觉得心中舒畅了些许,便道:“前辈,晚辈还有个同行的朋友在客栈里等着,晚辈就先行告退了。”
“去吧……一定要记得我的话……保家卫国,才是真正拯救黎民苍生的办法!”那老者语重心长道。
“晚辈明白,告辞了。”周皖若有所悟,再次抱拳。
那老者看着周皖远去,沉下,不禁走到城墙边俯瞰。那个年轻人——曾在武林大会上拼命拖延,助高手赶走了鞑虏的周皖,到底会不会像他一样,燃起抗金卫国的热血,最终亲自上阵,并且代替自己看到土地收复的一天?
城墙清冷人**,唯余无奈叹不尽,悲哀道不尽。
p:本篇诗词皆为引用,涉及到李白部分《蜀道难》杜甫部分《成都府》陆游全篇《登城》……有任何意见敬请提出,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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