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面。初秋。夜。
一轮圆月像是被强迫似的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悬挂在半空中,她看上去有些疲倦,疲倦得似乎连些许升高的力量都没有。三年了,太阳还没等离去,她便悄悄地升起,而太阳斜挂在东南面的天空时,她才小心翼翼的隐去。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们甚至给她摆起了供台,对她顶礼膜拜,而膜拜的背后,却是她憔悴的内心和忏悔的灵魂。这三年,她像一个重获新生的劳改犯,时刻铭记着典狱长的重托,日复一日的以满月的姿态出现在每个夜晚,默默的照耀着山间沉甸甸的金色,照耀着两座山口前面的用以蓄水的大坝,照耀着山下一排排拔地而起的民房。
有了房子,这个村子就还是原来的那个村子,只是人口比原来少了一半还多。为了抵御倭寇的骚扰,村民在村子的周围砌起了一圈儿坚实的围墙,唯一的出入口面对着不远处的山前的大坝,而和村子平行的另一侧是就要收割的水田。从地理位置上看,一旦大坝有什么险情,水田和村子势必要深受其害,它们的地势太低了。
这民房是日落前刚刚竣工的,为了庆祝这一振奋人心的时刻,村民们买了酒,又偷来了地主苟老旺像宝贝一样看着的那头肥猪,据说那头猪是方圆十里以内唯一一个具有生命象征的牲畜。苟老旺不是本地人,当年他带着妻儿老小逃荒来到村上时,还是一个邋遢得不能再邋遢的小人物。他人很老实,从不多言多语,而且肯干,能吃苦,来了不到四五年,就率领着老婆孩子开垦出了一百多亩水田和七八十亩荒坡,日子刚好没几天,他却不走正道,摇身一变做起了地主。因为胆小,他便想方设法的靠近恶霸村长赵一撮,献媚之伎俩让人作呕。他又极其吝啬,表面上对雇工和佃户和和气气,可实际上却是心存不轨极尽剥削。眼看着这小子积攒起来的钱财越来越多,却不料横空杀出一个新任村长。新村长不但赶走了替他撑腰的赵一撮,还和穷人们瓜分了他的大部分家财。可能是出于对他创业的不易之考虑,新任村长并没有对他偷偷摸摸藏起来的一小点儿家私进行最后的搜刮。苟老旺变得一如从前,凡事都小心翼翼,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但他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村上给他留下的那十亩水田不算,他可是还埋在猪圈下面一百多两银子呢,所以他自己认为,自己还是富人,还是比别人强得多。天塌地陷之后,他顾不得掩埋死去的两个孩子,却着急忙慌惶恐万状的去猪圈找银子,可除了挖出来一堆猪粪以外,什么都没有。苟老旺明知是被人偷走了,却又不敢大声张扬,忍气吞声的他,早已是名不符实的地主了。当灾难渐渐离去后,苟老旺突然想到菜窖里还藏有几袋子粮食,可是打开菜窖盖子才发现下面已经坍塌,胆小如鼠的苟老旺硬逼着老婆下了菜窖,粮袋子是取出来了,可经过这一折腾,菜窖再次坍塌,一个可怜的女人就这样被活活埋在了下面。等苟老旺哭着打开粮袋时,粮食早已发霉。恰巧这时苟老旺的一个远方亲戚给他送来了一个猪羔子,于是这些发霉的粮食自然而然就成了它的囊中之物。眼瞅着小猪羔子渐渐的变成了大肥猪,把个苟老旺给美得不得了,也忘了丧妻之痛,天天不离左右的盯着这个油光锃亮的家伙,生怕一眨眼就被那些恶狼般的村民给偷去。后来他干脆搬到了猪圈里,天天搂着猪睡。在他眼里,这头猪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寄托。尽管这样,许久没尝到荤腥的村民还是趁着他进屋取猪食的功夫偷走了他的命根子,害得苟老旺傻兮兮的哭了半个月。
村民们聚在一起,张灯结彩喝酒吃肉,直到半夜才依依不舍的各自散去。这时,在寂静的月空下,一个疲惫的身躯,在长长的背影的伴随下,眼望着满天星斗凝神遐思。他头上的青色逍遥帽灰白,身上的青色无拘无束袍破败,腰间的青色情系民生带丝丝缕缕,足下的乌色走北闯南靴早已是光辉不再。憔悴的脸庞在杂乱无章的须发的映衬下,让他显得十足的苍老,苍老得犹如一个急匆匆从风尘中走来的老人,唯一没变的是那双足以洞穿世界的火眼金睛。为了南面,为了一个个在流离失所中挣扎的生命早日脱离苦难,他风餐露宿披荆斩棘。几朝风雨,已让我们的美猴王风采不再。
悟空早已率先到达南面的中部。他怀揣着对生活的诚恳之心对生命的真挚之情对人类的一种超越一般道德判断的大爱,来到了他最想来到的地方。他被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所驱遣焦灼,并愿意为之付出血肉之躯,甚至耗尽生命之火,只是所有的庄严神圣和美丽都被如来强行掺杂了进一股怪怪的味道。这三年,他顶着烈日,冒着严寒,不畏艰辛,如同救世主一般,率领着一路上的百姓陆陆续续的完成了家园的重建和生产自救。而这期间,他曾与嫦娥不期而遇。
‘安天大会Ⅱ’结束以后,嫦娥就急匆匆的赶回了南面,可白思春和孩子却早已不知去向,寻遍了所有救治过和没有救治的地方,也没有任何音讯。她本打算将这一切都告诉他,可再次张嘴时,悟空还是听不见。急中生智的悟空取来了纸和笔。嫦娥挥手之时,已将如何与白思春相遇,白思春如何在南面帮助百姓的事情一气呵成,只是没有提及那个未曾和他谋面的孩子。
悟空是谢天谢地谢菩萨。虽然还是无法和心上人见面,但总算是有了她的讯息,只要她还活在人世,一切就都有希望。和嫦娥分别后,悟空再次发狂的投入了没日没夜的劳作中。而这一天,就在最后一批民房建成后,他和天天在一起摸爬滚打的百姓们分享了那头肥猪。即便是这样,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他感觉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隐隐作痛,甚至胡须扎到脸上都让他痛得受不了。强忍着痛楚,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了驻地。迷迷糊糊中,他看见白思春带着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孩子跌跌撞撞的从远处跑来,和他擦肩而过,一句话也没有说。当他疯了似的喊住她时,她的眼神中却尽是哀怨。再看那个孩子,竟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是谁?是谁家的孩童?得到的是让他如雷灌顶的回答,他是你的孩子,是被你抛弃的母子俩。孩子的眼神让他撕心裂肺,孩子的语言让他痛不欲生,你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是个抛妻弃子的无情人。他跪在妻儿前,直到流尽了最后一滴泪:儿啊,都是爸爸不好,是爸爸对你们照顾不周,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有你,如果我知道,我会------可是儿啊,你可以不原谅我,但你可千万别和爸爸学,一定要乖乖的,听你妈妈妈的话,你爸从小到大做了很多错事,但却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爱上了你的妈妈,没有你的妈妈,就不会有你,这是你爸爸一辈子最幸运的事,你爸做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不该和你妈妈分开,不该让你们流落天涯而不闻不问,不该让她一个人遭受这么些苦楚,我把你妈妈的心给伤透了,看来你爸以后得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自己的错,儿啊,你知道吗?没有你的时候,你爸心里一直害怕,害怕万一有一天你爸不在了,谁来照顾你妈,谁能让她开心让她不寂寞呢?现在你爸不怕了,因为有了你,儿啊,答应爸爸,如果有一天,爸爸真没了,你一定替我永远的陪着妈妈,一步也不离开。白思春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抱着孩子倏忽间飞向更远处。悟空想追,可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一骨碌坐了起来,却是一场梦。哭泣,撼天动地的哭泣,悲伤,难以言状的悲伤。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无尽的离愁,让他再一次想到了另一份让他难以承受的巨大的伤痛。
那日在天上刚刚和师父师弟分手,东海龙王和西海龙王就急三火四的追了上来。可是追到跟前,敖闰却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他看见的是一张铁青的脸,一双布满血丝喷射着怒火的眼。而心如刀绞的悟空所面对的,是他的外公,更是他的仇人。如果不是他,自己就不会孤苦伶仃的浪迹天涯;如果不是他,自己就不会失去那个从未拥有过的幸福的家。看着敖闰的满头白发,看着那一脸的皱纹和歉意,看着那愈发苍老的身躯,悟空的心底竟然升起了一丝怜悯。敖闰老了,老得一点都不像昔日里那个呼风唤雨的龙王。为了维护龙宫的尊严,他失去了心爱的龙女,他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想到这,悟空又往前走了几步,而这时,敖广却疾步挡在了悟空面前一躬到地,“大圣,小仙这厢替敖闰给你赔罪了。”
“赔罪?呵呵,他何罪之有?”悟空手按着眼帘,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他是有错,他不该对你父母的婚事一味阻拦,以至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可这是龙宫亿万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龙宫里绝不会允许龙女和水族以外的族群联姻,否则的话,不但混杂了龙族的血统,也有失龙族的尊严。”
“尊严?又一个尊严,难道你们的尊严是尊严,他们的尊严就不是尊严?”
“是是是,大圣所言极是,自你父母走了之后,敖闰是悲痛不已悔恨交加,但是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你知道吗,他为什么会在集贤县过了那几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那是玉帝对他的惩罚,惩罚他的执迷不悟,惩罚他活生生害死了一对有情人。而我们几个龙王也同时认识到了这个规矩的苛刻和不近人情,所以,现在的龙宫包括这个规矩在内的所有陈规陋俗都已经不复存在,一笔删除了。”
“那又能怎么样?能挽回我父母的生命和幸福吗?”
“大圣,”老泪纵横的敖闰跪在了悟空面前,“千错万错,只怪我一时糊涂,毁了你们一家四口的幸福。若是此时能消除你心中的怨恨,老龙的这条贱命你现在就可以拿去。”
悟空激灵灵倒退了几步,仇恨和亲情像两把锋利而无刃的刀,痛着他的心,痛着他的魂。他可以轻易地至敖闰于死地,可为了救白思春,敖闰已不惜龙宫一片黑暗的献出了开天辟地时的夜明珠,为了救黑龙,白龙马也抽出了自己身上的一根龙筋,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父子俩都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还能把这个饱经沧桑的老龙怎么样呢。
一双无神的眼,幽幽的注视着深邃的苍穹,“爹,娘,难道孩儿注定这一生都无法见你们一面吗?”
突然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雷声和凄惨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大雨,倾盆而下。
“能,”敖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见到你的爹娘。”
“你说什么?”悟空双眼精光爆射,两手死死的攥住敖广的双臂,“他们在哪儿?”
“大圣,随我来。”
匈涛骇浪的东海,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咆哮着,翻滚着。不远处,依稀可见昔日的家园花果山,那是自己的福地,是黑龙的出生地,更是父母对爱情忠贞不渝的见证地。
“大圣,下水。”敖广第一个跃入了海中。
海下一片黑暗,好再两位龙王早已适应了这种环境,而悟空有火眼金睛,自然不怕迷路。在海的最深处,敖闰咣当当打开了两扇铁门,铁门开启的一瞬间,一片清幽的光辉倾泻而出。
一张亮晶晶的水晶床上,齐整整的摆放着一男一女两具早已僵硬了的尸体。男的面带顽皮,女的容颜清秀,两人口中分别含着一枚发光的宝珠,柔柔的光辉映照着他们的躯体,也映照着一个让人心醉的爱情悲剧。
“悟空,还不快跪下。”敖闰声色俱厉。
“他们------”
“他们就是你朝思暮想的亲生爹娘。”敖广神情黯淡。
悟空咯噔噔倒退了几步,唇齿间鲜血滴落,颤抖不已的双手轻柔的抚摸着让他肝肠寸断的双亲。那顽皮的脸,写着自己的个性,也渗透着黑龙的胆色;那清秀的容颜,流露着黑龙的血液,也绽放着自己的柔情。突然眼前一黑,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悟空直挺挺的昏厥过去。敖闰敖广惊慌失措之时,却怎么也不能想到,在他们视线所不及的地方,另一个狂颤不已的身躯也随着悟空的昏厥而倒了下去。除了黑龙,还会是谁呢!
蟠桃大会上,他感受着恩爱情仇的洗礼,微笑着月神的悔过,震惊着所有人的宽容,更铭记着敖闰和太阳神的对话。当黑龙把龟爪重新放回南面并再次隐身返回‘灵月殿’之后,他亲眼目睹了悟空和两位龙王的谈话,且一路尾随至这里。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悲痛,像一记重锤重重的砸在他的胸口,砸在了人性的致命处。
当悟空恍惚间睁开眼时,一个苍老而又充满无限柔情的声音隐隐约约出现在他的耳边:倏忽一梦几亿年,而今猴儿在眼前,梦里夙愿终得偿,只盼龙儿换新颜,恩爱情仇全抛却,二子携手建家园。话音落毕,两颗宝珠渐渐萎缩,待到所有光辉散尽之时,水晶床上的二人已是游魂出窍,形如枯槁。
“爹,娘,”悟空哭喊着拽住敖闰,“这,这怎么办?”
敖闰无奈摇头之际,敖广叹息道,“悟空,这是天意啊,当初你父母殉情跳下东海之时,魂魄早已被小鬼勾走,尽管我和你外公竭力施救,却无奈法力有限,无力回天哪。碰巧那之前玉帝送给了我两颗月光驻颜珠,说是日后有用,谁想到会用在了你父母的身上。据说这宝珠灵性异常,可最近这几万年,我就发现这两颗宝珠越来越暗,几乎要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好再你来的还算是时候,否则的话------”
“算了,不要再说了,我感谢你,感谢你替我珍藏了这样一个弥足珍贵的机会。”悟空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我要把他们带走,带回花果山。”
“带回那干吗?”敖闰不解的想要阻拦。
“呵呵,干吗?”悟空一声苦笑推开了敖闰,“活着的时候你不去珍惜,死了之后还保存着有什么用呢?”
就这样,悟空毅然决然的将父母带回了花果山。那情那景,仿佛一幅刀刻的画卷,让他痛彻心扉。墓碑前,黄花堆积,人消瘦。泪光后,心海沧桑,无限惆。叩罢了八百个响头,风依旧,诉完了一千句离愁,无人嗅。这次第,唯有泪再流。
依依不舍的告别了双亲,悟空头也不回的踏上了南去的道路。而这时,黑龙却忘情的一头扑在了刚刚堆起的坟冢上。
苍天无言,大地无语,只有呜咽的悲风和着黑龙一人的啜泣声。
黑龙离去不久,一条白龙和一只白凤从坟墓中跳跃而出,升腾,盘旋,然后朝着悟空的方向疾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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