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厚重的烟雾，悟空几个月来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让全村人都心悦诚服的领导级别的人物。这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满鬓斑白却精神矍铄。半玄月般的后背承托着全村400多个男女老少的厚望，也记载着他历尽沧桑的悠悠岁月。吸烟枪是他平生唯一的爱好，高兴时轻轻的慢慢悠悠的吸，惆怅时狠狠地一口接着一口的吸。这把烟枪已经陪着他走过了大半生，是他的命根子。他真名叫任本卓，原是一大户人家子弟，读过书，也见过世面，还曾在衙门里做过小吏。20多年前，他在乡亲们的一致拥护下取代了原来横行村里的土霸王赵一撮，当上了众望所归的父母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了赵一撮，之后是瓜分苟老旺。而那个赵一撮为了报复，趁着天黑一把火烧了老村长的所有家业后逃之夭夭，为这事还气死了他的老父亲任老诚。上任后，任本卓果然不负众望，带领着乡亲们开荒山修水利，在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他把这个原本贫瘠而又落后的地方改造成了远近文明的富裕村，而这时，花甲之年的他也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村长。这期间，县上一个颇有名望的知县曾三次下来拜访他，请他去县衙任职，他都婉言谢绝，谢绝了高官厚禄，也谢绝了官场中的是是非非。他还像往常一样，带领着乡亲们建设着自己的家园，且怡人自乐。谁成想，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他几十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他开始变得沉默，变得少言寡语。就在他彻底绝望之际，悟空及时赶到。悟空全力以赴的精神面貌让他心中那份久违的热情再次迸发，他像个年轻人一样，热血沸腾干劲十足，和悟空一起带领着乡亲们修整破损的堤坝，开垦荒芜的山野，并以满腔的热情重新投入到为民效劳之中。前一段时间，眼瞅着村上的几十头耕牛在瘟疫中陆续死去，老村长又不说话了。他是愁啊，没了这些大牲口，他该怎么办？那么多的重活，那么多的荒坡，岂是人力所能颠覆得了的。是悟空的银票解决了他的心头之患，所以他必须要好好犒劳犒劳悟空。但是他现在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两件让他头疼的事情。
首先是战争。这些年来，持续不断的战争让人们越来越苦不堪言，即便是天塌地陷时，它都没有停止过自私而野蛮的脚步。当漫天的硝烟一次又一次染红了中华大地的时候，千千万万的**都已接近麻木，但并不是所有的灵魂都甘心于沉沦，甘心于任人宰割和掠夺，老村长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只要一有战争，老百姓就要遭殃，能够幸免于难的简直是奇迹。战势一起，官府就开始肆无忌惮的搜刮粮食，抓捕青壮年去充军。所以一有风吹草动，老村长就犹如惊弓之鸟，恨不得把全村男人都塞进肚脐眼里藏起来。尤其是今年刚落袋的在灾难中幸存的第一茬粮食，这是最近几年唯一的一次收成，虽然不是什么大丰收，但总算是有了可以充饥的东西，千万不能让大家辛苦半年得来的劳动成果再次被官军不劳而获。
黑暗势力强权和官兵给人们造成的创伤和恐惧是莫大的无法估量的，它们足以淹没五大洲，填平四大洋。人们甚至在豺狼虎豹面前都会淡然一笑：这有什么可怕的。但官军，却让他们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当着悟空的面，老村长做了最精心的布置，一定要看好藏在地下暗道里的粮食，就算是让耗子吃了也不能白白的送给官府。从现在开始，所有人要以锣声为号，锣声三响，全村人地面集合，锣声响个没完，所有青壮年必须立刻进入和房子一起竣工的地下暗道，哪怕是困死饿死在里面，也绝不给官府去做毫无价值的牺牲品。
老村长吸烟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目前要紧的是马上开始第二次耕种，立秋之前必须插秧完毕，没有足够的粮食，咱们的那些娃又要饿肚子了。”
这是个严肃的话题，严肃得比官军听起来都让人可怕。尽管二嘎子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可他依然咧着酒气熏天的腮帮子语无伦次，“插，插，插秧，大伙都回去睡吧，几坛子酒都喝没了，明早早点下田。”
‘咣当’一声，好像是谁弄翻了窗户下面的水缸盖儿，等到就要散去的人们走出屋门时，看见了衣不蔽体的苟老旺在皎洁的月光下狼狈不堪的跑远了。但没人把他当回事。在大家看来，一定是猪肉的香气勾来了他四处寻觅的**。可苟老旺，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想都不敢想，也无法想到的事情。
老村长也没少喝，房子建成了，粮食也收获了，尤其是那些水牛的到来，更让他高兴的不得了。回到家里，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沉睡过去。睡着没一会儿，几个老人颤颤微微来敲门，说是家里的年轻男人都被官兵刀架在脖子上给抓走了，老村长迷迷糊糊没等听明白怎么回事，又来了一群哭天抹泪的妇女，说法基本上一致。这下老村长可感觉到事情有些严重了，三声锣响之时，老头傻了，全村老弱妇孺一个不少，青壮年男人一个没有，孙先生也不在。
“那些官兵们手里拿着刀枪，抓起人就走，连话都不让我们说。”一须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这世道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喝，喝，喝，昨晚干嘛要喝那么多的酒啊。”老村长一边不住的拍打着胸膛，一边痛苦的蹲了下去。
这时，二嘎子和三驴子喘着酒气从柴草堆里钻了出来，“老村长，这天还没亮呢，敲的什么锣呀？”
‘啪啪，’老头上去就是几个大嘴巴子，“喝，我让你们再喝。”打完了这两个漏网之鱼，老村长泛起了嘀咕，“官军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来了呢？”
“快走，去看看那些牛。”二嘎子率先跑向了村头的牛棚。
牛棚大敞四开，新买回来的十多头水牛不知去向。打更的老李头瘫坐在牛槽前，旁边是鲜血淋漓早已断了气的小牛犊。这老李头是村里的风水先生，也叫阴阳仙，专门操置白事，十里八村无论谁家有人辞世都是他一手操办，办这件事唯一的好处是到最后能捞着一只公鸡。他手里有一个罗盘，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他爹，他爹的爹，他爹的爹的爹都是干这行的，但是他家的这项祖艺到他这就算是失传了，因为他的大儿子大牤子在灾难中丧生，而他的二儿子二嘎子和三儿子三驴子死活不肯继承他的衣钵，于是他悲痛欲绝的亲自给大牤子送终之后便封存了罗盘，决定再也不干了。当村里弄来水牛后，老头自告奋勇的要看守牛棚，实际上是为了偷摸混点牛料吃。
“这些丧尽天良的官兵们呐，牵走了耕牛不说，还一刀杀了刚出生的小牛犊，小牛犊有何辜？不就是拱了当官的一下。”满脸老泪的老李头瞅了一眼不远处的牛料臼，“连牛料都被他们抢走了。”
这时，悟空惊魂未定的跑了过来。
“孙先生，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也被官兵给抓走了呢。”老村长泪眼婆娑的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我，我被你们说的那个‘挡’给挡住了。”
喝完酒散去之后，悟空满心好奇的奔向了老村长口中的那口枯井。如果真如他们所说，那这次又会有什么祸事发生呢？绕着枯井，悟空左转了三圈又右转了三圈，嗅到了一股阴暗潮湿而又冤屈的味道。“‘挡’啊‘挡’，你怎么就不挡住我呢？”
就在悟空欲转身离去之时，四面坚实而无形的围墙将他困在了原地。往前走走不了，往后退也退不出，往左撞撞不动，往右跳也不管用。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两个面目全非的冤魂从井中喷薄而出，“孙大圣，求你发发善心，求你救救这些可怜的百姓吧。”而后，冤魂复又跳入井中，‘挡’也不见了。顺着老村长的锣声，悟空一路寻了过去。
“不好，”悟空‘嚯’的冲了出去，“快去看看粮食还在不在。”
暗道已不再是暗道，当人们惊慌失措的跑进去时，里面的粮食已不翼而飞。恐惧和悲凉再次淹没了整个山村。
“一定是苟老旺干的，是他向官军们告的秘。”悟空在不经意间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判断。
没错，是苟老旺光着脚丫子露着屁股连夜奔向了几十里外的官府，为了复仇。他根本就没疯，长久以来，他一直在寻找着这样一个机会，为了被瓜分的土地和财产，更为了那头他辛辛苦苦养大的猪。这一夜，他终于如愿以偿，官军们在他的带领下抓走了酒醉中的男人，也让暗道变成了一片荒凉。只是在他伸出手向官军们讨要自己的赏银时，一把雪亮的钢刀结束了一个委屈而又卑贱的生命。
悟空本想去追，去给大家讨个公道，可追上了又能怎样？还能用手中的铁棒殃及那些同样卑弱的灵魂？这就是生命的轮回，这就是人世间反反复复永无止境的变迁。没有谁，能够用一个人的力量去阻止所有的颓废和纷争，神仙也不例外。以怨报怨只能助长那些毫无人性的残忍，只能让那些疯狂的统治者增强对人们的欺诈和压迫，顺其自然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老村长吧嗒吧嗒的狠吸了几口烟枪，然后在鞋底下重重的磕打了几下，“插秧去。”
田间的秧苗已足够高，再不插播真的是来不及了。老村长二话没说，把烟枪往腰里一别，猫腰开始劳作。一群老弱妇孺，在月光的照射下，开始了新一轮的命运的插播。他们知道，种下的是希望，可收获的或许还是无尽的沧桑，但他们只能用这种既简单又无力的方式向统治阶级发起默默地抗争。
悟空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大伙身后，直到天亮时，满脸是泥的回头一看，天哪，这那是插秧啊，歪歪扭扭疏密不均，忍不住自己都乐了。伸了伸腰，竟有一些倦意。可看了一眼仍不知疲倦的人们，悟空不由得赞叹不已。这是属于他们的土地，他们熟练地像侍弄婴儿一样地侍弄着每一颗鲜活而亮丽的绿色生命，齐整整，有条不紊；这是他们的命运之田，他们像侍候爹娘一样侍候着每一颗决定他们生死存亡的个体，虔敬，没有任何懈怠。
天亮时，又下起了雨，雨挟着风，风卷着雨。南面的这个季节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水会突然造访。看着前面刚刚修建起来的蓄水堤坝，悟空不禁有些担心。那堤坝呈环形高高落座在两座山峰的一侧，奔腾不息的山洪呼啸着注入蓄水池，一旦堤坝出现险情，下方的村子无疑要遭受洪水的摧残。
这时，老村长捋了捋粘在额前的一丝乱发，叫大家回村吃早饭。是该吃饭了，折腾了半宿的人们早就饥肠辘辘了。可当被雨水淋得冰冷的一大群人回到村上最大的饭场时，恐惧像想象中一样如约而至。
老村长在下田之前就吩咐了一些不能下田的老人在家准备早饭，可端上来的却是和着黏土的黑膜和散发着雨水气味的用野菜和树叶熬成的汤汁。人们始终也没有勇气再次品尝这些早已吃得令人肚皮发涨手脚发麻的鬼东西。眼中的泪水落到了汤里，也落到了心上。
“吃。”老村长第一个大口大口的咀嚼着黑膜，似乎香甜无比。这要是和天塌地陷之初的食物比起来，的的确确应该算作是美味了。那时，再也找不到一点点食物充饥的人们在绝境中发明了一个可以不死的办法。吃自己的屎。吃完拉，拉完再吃。吃完再拉，拉完继续吃。靠着自己的粪便他们维持着自己的生命，也终于赶走了死亡。
悟空紧随其后。那黑膜吃在嘴里有些发粘，如同长期沉淀在河底的淤泥，腥臭异常，难以下咽。
饥饿终于战胜了恐惧，当二嘎子和三驴子争先恐后的奔向装膜的笸箩时，人群瞬间发出了一种让人难以想象的欢愉，他们似乎忘却了刚刚被掠走的粮食。
“人生就像梦一场啊，梦一场，何必哀怨话凄凉？话凄凉！饭菜原本穿肠过，到头来不过是一滩臭货，你看那王侯将相锦衣玉食不还是化作风尘蹍做土，何须在意吃进去的是什么，是什么－－－－－－”二嘎子的小调还没有唱完，被悟空留下看守堤坝的村民张三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一看张三的脸色，悟空意识到不好，“是不是堤坝出事了？”
“堤，堤，”张三结结巴巴的指着堤坝的方向，“堤坝溢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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