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刘志提高了调门,你找大队书记,是是,你找来公社书记,老太太也给不了你钱,是是。老太太的老伴新近才死了,是是,家里还有一个傻儿子,还有一个瞎儿媳妇,是是,再有就是这个杨义城,是是。你让这家子人哪儿给你找200多块钱去?是是?这家子人都去给你偷也偷不来200多块钱,是是?正说着,大队党支部书记李永树信步从院子进屋里来。挨着麻脸女人坐下。刘志向李永树介绍了情况和处理意见。李永树对那个男人说,兄弟,这事就按我们刘主任说的办吧,我代表老太太他们全家向你赔个不是。大晌午的,辛苦你了。李永树调过脸来,沉着脸色冲着麻脸女人,老太太,回去把孩子管紧点。别就只知道下不知道教育。出门在外,别“三只手”。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去,回去吧。麻脸女人从长板凳上站起来,用眼睛狠狠地瞪了那个男人几眼,然后一拍屁股走了,回家去。那个外村看青的男人一瞧李永树和刘志是一个态度,于是也就不再坚持罚钱了。他知道再坚持下去,也不会有好的结局,于是,顺着李永树给的台阶将这个事儿不了了之了。第二天上午大课间的时候,杨义城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老师坐在椅子上,沉着脸,用手将鼻梁上的黑色宽边眼镜向上推了一下,你给我站好了。杨义城向上挺了挺胸脯,双手用力地向下垂直,一副立正的样子,耷拉着脑袋瓜儿。老师严厉地问,昨天中午放学后你干什么去了?!偷苹果去了。看青的那个男人来找学校,要求学校对学生要加强管理和教育。班主任老师要杨义城写检查,并且在班里点名批评了杨义城,杨义城一挂劲儿,书不念了。还差几个月,他就中学没毕业回了家。不念就不念吧,反正屋里缺挣工分的。麻脸女人态度很明朗,不在乎杨义城还念不念书,给屋里挣一分是一分,都靠杨结实一个人,養不了这一大家子人。杨义城也是每天早上到街上去蹲街,等着队长派活儿;中午回家吃饭听长篇小说连播;晚上不是听矿石喇叭就是出去和小伙伴儿玩。这便成了辍学后杨义城的生活三部曲。这天晌午,生产队收工晚了,杨义城一进屋门,二话不说,直接就奔那矿石喇叭去了。田秀淑抱着孩子正在矿石喇叭跟前听。田秀淑听小说连播也听上了瘾。杨义城心里很着急,至少已经晚听十分钟了。上前冲着田秀淑就喊,起来,我还听哪!田秀淑有些生气,你嚷什么?吓着孩子!田秀淑一边说一边从矿石喇叭跟前挪开,给杨义城让出地方。田秀淑挪到靠炉子的地方,眼睛里不禁“巴达巴达”落下眼泪来。对杨义城这般凶样,心里自然是有些委屈。麻脸女人端着一只空盆从门外走进来,看见田秀淑落泪,心里生了同情。她便对杨义城,二结实二结实,你就不兴对姐姐和气点?她听到了刚才杨义城那一嗓子喊。我怎么她了?杨义城正听到紧张处,他妈扰了他,于是吼。麻脸女人不再吱声,去做自己手里的活儿。那田秀淑心灵和耳朵一样精敏,听得出老太太还是偏向杨义城。于是,抱着小根子去了小南屋,气得晌午饭都不吃了。过了一会儿,麻脸女人过到小南屋这边来喊她,丫头,走,吃饭去。不就因为听一个小喇叭吗?哪天我跟唐玉海说说,叫他找一个给你安在小南屋里,你在小南屋听,省得你们姐儿俩打架。麻脸女人从田秀淑怀里接过小根子,然后带着田秀淑回北屋吃饭。杨义城吃完饭走了。屋里只剩下婆媳俩。麻脸女人把小根子放到炕上。孩子仁义,放到炕上从不哭。田秀淑说他是不是不会哭,麻脸女人说他不爱哭。一人一碗不稀不稠的棒子糁粥,桌子中间一盘咸菜条。正吃着,何桂花四平八稳地走了进来。麻脸女人对她说,在这儿吃。何桂花说不吃,刚出份子回来。麻脸女人问,谁家?何桂花,刘家。刘瑞结婚。田秀淑听出语声儿,叫一声二姨,便低着脑袋吃自己的饭。何桂花在炕沿上坐下,麻脸女人一边吃饭一边和何桂花说话。麻脸女人说,这么多年一个人过惯了,现在添人进品,一下子进两口人,别扭不?何桂花苦笑一下,没有吭声。过一会儿,麻脸女人又问,媳妇怎么样啊?她问的是肖淑芹。何桂花说,不赖。屋里的活茬儿一样都不让我通手。就是不爱言语,一天价听不见她说个话儿。麻脸女人说,不爱言语不赖。免得惹闭气,是非出口舌。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就得了。何桂花说,是。麻脸女人又说,你有造化。大新一结婚,你那儿就像个人家了,等这个媳妇再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就是一家子人了。还说呢!何桂花提高了调门,声音里夹杂着几分兴奋,你说这才几天?那媳妇闹害口啦。麻脸女人说,这还不快?碰巧了,一回就怀上。何桂花没有做声,只是因为她自己没有怀过孕,生过孩子。对这种事情有忌口不便多言。麻脸女人接着说道,过去有个说法,叫迈门籽。迈门籽,迈门籽,结婚头一个月就怀上。何桂花搭了一句,还真没听说过。麻脸女人带着几分羡慕对何桂花说,行啦,往后你就舒心纳意地过日子,没有什么愁发了。何桂花微笑着,眼下是瞅着不赖,谁知道往后呢?麻脸女人又问何桂花还给不给刘志哄孩子。何桂花说,不给哄了,怕小两口儿多心,本来大新就和刘志有点不峁。现在只给洗洗涮涮缝缝连连衣服就得了。麻脸女人说,其实刘志那个人不赖。她想起那天在大队部刘志给杨义城解决偷苹果的事情。何桂花没再搭茬儿。她总觉得姐姐的话还是话里有话,在给自己做暗示。暗示什么?姐姐心里知道,自己心里也清楚。麻脸女人已经不止一次在何桂花面前称道刘志。另外,每每一说到刘志,她的心就要惊悸一下,像是有一点强烈的亮光一闪即逝,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说不清楚自己对刘志是不是有那个想法,只是因为刘志和已故男人有着一层战友的关系,所以就觉得自己和刘志比自己和其他男人就要亲近一些,在外人的眼里,也是关系不同于一般人。这世界上,有时候有些事情一时间还真是说不清楚。人们想着这件事情可能是这样,或者应该是这样,然而它就偏偏不是这样。为什么偏偏就不是这样呢?它就偏偏不是这样!何桂花也觉得自己有点怪。起初没有这种感觉,后来日子长了,一双双怪怪的眼神乱箭穿心似的向她穿了过来,她才发现真是像人们认为的那样自己有点怪。大多数人都认为她和刘志往一块就合就合最佳,她却偏偏就不往大多数人指的那条道上走。现在赵大新娶了媳妇,媳妇也怀孕了,人们的那种良好的期待似乎已经是归为零。谁也说不清楚横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心理学上的问题?还是一个医学上的问题?或者说还是一个社会学上的问题?在科学还不发达并且不普及的年代,了解她的现状的人,都认为她应该是一个综合的复杂的深奥的人生命题。这天下午,何桂花在麻脸女人这儿呆了很久,得有好多年没有呆过这么长时间了,感受到了一种和姐姐好久都没有过的亲近感。直到该做晚饭的时候,她才回家去。谁都不相信她在坚守她的政治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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