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灯光昏黄,屋顶还是黑锅底一般漆黑。于是屋子仍是处于一种半明半暗的状态,被一种说不清楚的朦胧笼罩着,让人眼前有些恍惚。屋里的每一个物件,你看得见它,却又不是能够看得十分清楚。似是而非,让人心里产生一种莫明其妙的不舒坦和压抑。甚至到了让人感到呼吸有点困难的地步。但是,每个人的身体轮廓还是非常清楚的。每个人面部的沉重的表情也还是可以看得清楚的。四个人都像是按照一种什么要求被固定在他现在所坐的这个位置上,想改变一下恐怕都很困难。在一个严肃的问题被摆出来之后,每一张本来平和的脸一下子涂上了一层浓重的寒霜,心理上的骤变便每一张脸立刻变得冷峻起来。那昏黄的灯光给屋里凝重的氛围增加了更加沉重的色彩。好像一场巨大的无法摆脱的灾难就要来临。凝重的氛围像是重雾,压得人心头沉重。在今天晚上的这个场合里,杨义城成了主角。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向他的母亲和兄长表明,他已经长大了,他要主宰这个日子非常艰难的家庭。但是他还是看到他要承担起一个历史重任时像一座大山一样横亘在他面前的无法绕开的阻力,那就是他的母亲——麻脸女人。通过血液检查,杨结实被确诊为患上急性肝炎。这种病被列为传染性很强的疾病。医生建议患者去北京传染病医院住院进行隔离治疗。由于患者家里支付不起住院治疗所需费用,患者只好回家进行隔离保守治疗。杨结实的碗筷已经专用了。回家后要隔离。坐在八仙桌旁小坐柜上的杨义城反复向麻脸女人强调对杨结实实行隔离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按照杨义城的意思,对杨结实必须坚决实行隔离。麻脸女人在炕沿的一头儿侧身坐着。宽大的肩头耷拉下去了。两只如柴的手无力地在小腹前搭在一起。一张布满浅皮麻子的脸木然,一双苍老的眼睛里注满了无奈和恐惧。但是她的嘴却还在颤抖,发出的声音是撕裂的声音。麻脸女人央求杨义城,儿子,隔离是应该的,可是办不到啊。单独把你哥安置到哪儿去?咱家没有地方。去借一间房子,谁家也不会借,自己家都怕传染,何况别人家?杨义城大声地严肃地对麻脸女人,如果不隔离,把咱们每一个人都传染上,那就全完了。他表现出一种巨人要力挽狂澜的历史感。麻脸女人显得很无奈,她对杨义城器重的情绪在老杨汗一死就已经在与日俱增。这个家就应该他是核心。她只得对杨义城这样说,要是这样的话,义城,你去外面找一间房子自己住吧。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尖锐的讨论嘎然而止。杨结实还是那个老姿势,像猴子一样缩成一团,并蹲在炕的中间,然而,他那佝偻的样子加重了麻脸女人对他的怜惜和无奈。他只听得明白二结实要不让自己住在这个家里,要自己搬出去。别的他就什么都听不懂了。他见母亲和弟弟停止了在他看来很严历的讨论后,他的眼神里却是出现了惊慌,他以为他(他)们达成的某种协议。他害怕让自己搬出去,离开母亲,离开这个家。他只希望他们两个人谁输了谁赢了。这个输赢牵连着他。现在,他看不出谁输谁赢。他把他那惊慌的眼神定格在他的母亲——麻脸女人身上,脸上。只有她,她才能拯救苦命的他。突然,麻脸女人和杨义城都莫明其妙地听到杨结实喊了一声:妈——!这一微弱可怜的喊声带来了一种令人发毛的凄凉。田秀淑也是斜坐在炕沿上,和婆婆之间隔着那盘土炉子。她双手摆放的位置和姿势跟婆婆的一模一样。她当然也不赞成让杨结实搬出去。让他搬出去,他得不到照顾,这不是等于看着他死吗?她心里开始有点恨杨义城了。亏你想得出来这个主意?!她那张白嫩的四方脸让人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却有着圣母般的平静。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像是不愿意看到什么。被隔绝了的世界好像不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真的是另外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在她的心里。但是仔细观察,你却可以发现她的细腻的面皮时不时在抽动,那张樱桃似的小嘴时不时也在囁嚅。她的内心并不平静。然而,复杂的思考和情感的波动仅仅只是做出这样一种不容易被人察觉的细微的流露。其实,她的心里还是装的是这个真实的世界。杨义城在想,如果要是自己搬出去,倒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可是搬到哪儿去呢?想来想去,只有唐玉海那儿可以试试。于是,他对麻脸女人说,妈,你去跟我玉海哥说说,我搬到他那儿睡去。听了杨义城的话,麻脸女人思忖了一会,然后果断地对杨义城说,义城,不行。从我这儿说就不行。你不能上唐玉海那儿睡去。你哥没检查血之前,他已经病了好多日子,谁说得准你被传染上还是没被传染上?万一你再把唐玉海给传染了,他一个人过日子,你让他怎么办?谁管他?谁去照顾他?咱们做人不能太自私了。一听麻脸女人是这个话,杨义城傻了眼。他知道,他连最后的退路也没有了。他冷冷地对麻脸女人说,什么时候选家庭英雄模范的时候,我一定投你一票,选你当英雄模范。麻脸女人毫不示弱,杨义城,你少挖苦我。我是你妈!这个事情没有什么进展,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有的时候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想怎么怎么样,结果就不能怎么怎么样。很让人无奈。麻脸女人心想,你杨义城是儿子,杨结实傻也是儿子,唐玉海不是儿子胜似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不能舍。麻脸女人让杨义城的打算一次接一次地落空,这使得杨义城非常的意外,也颇有些狼狈。然而细想起来,麻脸女人的作法又是在情理之中。杨义城像一只被堵在风箱里的耗子,麻脸女人的大仁大义让他无计可施。现在只有听麻脸女人的安排了。就在这个晚上该睡觉的时候,麻脸女人让杨结实睡在挨着北墙的北炕头儿,自己睡在中间,她的另一侧,一直到前墙的大窗户下,空出来的一大部份归杨义城睡。以后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是这样划分和利用炕的区域的。杨义城没有办法,也只好就接受了这个他非得接受的现实。麻脸女人没有让杨结实去小南屋睡,她是怕杨结实把病传染给田秀淑和小根子。当然,最终也还是为了她那个宝贝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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