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徐徐地吹,地面上矮矮的青草被拂出了一浪又一浪,这层层浪花的尽头便是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树。老树下,那个穿着孔雀蓝宫廷盛装的英俊青年席地而坐慵懒地靠在树干上,他的身边围绕着几个青年才俊,但最为惹眼的还是黏在他身侧的三四个露出雪白胸脯的宫装贵女,她们都有一头自然或染成的金色卷毛,样式复古又华丽的裙子,拿着一把羽毛或丝绸质地的小扇子遮住嘴扭着脖子娇笑着说话。
这些贵女都是今天皇后茶会的受邀者,作为圣彼得堡最有权势的几个大贵族家的女儿,她们的目标很明确地定在了这位颇受二皇子殿下器重的三皇子身上。
这个三皇子在几年前还是个小透明,这种混杂了别的国家血液的皇子一般都不会被人重视,不过去年年末他回来后,经过二皇子的全力推荐,沙皇也慢慢开始对他重用了起来。加上最近二皇子的形势愈加走好,谁也说不准下一任沙皇会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所以巴结三皇子的决定虽然有风险,却仍旧值得一搏。
对这些女人的心思,蓝衣青年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但他敬爱的兄长要求他尽量忍耐,他也只能保持了沉默。他就靠在树干上,随意地听着身边女人们的叽叽喳喳,恭维的,逗趣的,卖弄的,攀比的,都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青年唇边流泻出一丝嘲讽,这些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女人根本不知道,她们只是在做无用功,因为能引起他注意的其实只需要那个名叫君卿的女人的一根头发。
他的神情很是慵懒,微风吹乱了他黑色的头发,他也不去理会,只是随手拨弄了一下,百无聊赖地偶尔“嗯”一声。他的态度非常敷衍,如果有人说了什么让他听着不爽的话,还会用冰冷的眼神看那人一眼,反正怎么看都不是个好相处的家伙。
这就是君卿看到的秦佑臣,和平时温和有礼,细心体贴的秦佑臣不一样的男人。
她按照宫廷礼仪向皇后屈膝行礼后,就被一群少年少女围住了,他们矜持而耐心地试图探究她的秘密,好像以为能从她嘴里得知如何讨好罗曼诺夫的秘诀。她心头觉得啼笑皆非,可面上却是无辜地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诚实地一一回答了他们的各种拐弯抹角的问话。她的态度非常配合,连她身边跟随保护的一名男仆都觉得这位小姐实在诚实得令人汗颜,可等大家一个个都问完了,却发现自己硬是没能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
等这群人退散了不少,君卿才有兴致欣赏冬宫围墙外的美丽草坪,然后,就不期然看见了老树下的那个男人。
命运之神是最出色的剧作家,她永远不会让人们猜得到下一秒的结局。君卿被皇后领着经过那颗老树时,秦佑臣身姿僵硬着站了起来,他很想逃,因为他不希望面前的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可积累了太多的思念让他的脚仿佛灌注了沉重的铅,哪怕是一厘米也无法挪移。
他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他已经忍耐着噬骨的思念生生地断绝了和她的一切联系,数月来他多少次拿起电话却不敢打给她,他生怕自己是帝国三皇子的事情被她知道了,然后在电话那头听到她冰冷的声音或者压抑的沉默。
“狄安娜。”皇后已经亲切地喊了她的名字,很自来熟。她指着闷声不吭的秦佑臣说:“这是我们的三皇子安东尼,安东尼,这是罗曼诺夫小姐。”
她这一个介绍,僵硬的却是两个人。君卿几不可查地抖动了下眼角,不知道是花费了多少力气才没有在身边男仆面前倒抽一口冷气,她最初看到他时,只以为他是来参加茶会的一个贵族,却不想他竟然是皇子,呵……仇人的儿子?这还能再狗血一点吗?
而秦佑臣的眼神则极为空洞,谁也看不出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他的木然被当作了冷漠,旁人都以为这本来就是他的性子,所以也没在意。
但两个人都不说话,场面就有点冷清了。君卿反应过来,将心头的震惊和复杂咽下腹中,对已经开始皱眉的皇后说道:“原来这就是三皇子殿下,我从来没见过一位皇子,刚才有些失态了。”
皇后这才舒展双眉,笑着和君卿聊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将秦佑臣给隔离了开去,这让两个人都稍微放松了一点。等皇后将君卿介绍给树下的大家后,她就施施然离开了,神情仿佛在秦佑臣这里小胜一局似的,竟让君卿从这位皇后的尊贵里看到了小丑般的好笑。
君卿被一众贵族包围起来,这些人或矜持或直白或好奇或恶意地与她交谈。她点头应着,片刻后掩嘴咳嗽了一声,对身侧的男仆道:“帮我拿杯橙汁来。”
男仆离开后,君卿抿着唇表情浅淡地朝着还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的男人看去,她心烦意乱,也懒得烦与这些贵族虚与委蛇,摆手挥开挡路的人,无视他们诧异或铁青的脸从他们身边穿过走向了那个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男人。
他似乎……不一样了。眼神冷得吓人,薄唇抿得非常刻薄,温和的微笑也不见了,整个人看起来竟然比这个年纪的青年都要阴沉许多。君卿不确定,这是不是这个骗了她三四年的男人的本性。
“我在出任务,没法获得你的消息,可我想我人就在圣彼得堡,那总有遇到你的那一天。我想过无数种重逢,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种。皇子殿下,您真的给我一个很大的惊喜。”君卿用讽刺的口吻说完,看着这个素来爱护她的男人神情一变,满脸绝望展露无遗,登时又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残忍。她的理智告诉她,秦佑臣没有错,他的确欺骗了她,可她不是也曾经欺骗过他吗?只是时间上的多少而已,他们之间是可以扯平一次的。然而,沙皇三皇子这个身份终究还是将她的理智给吞没了。
她在生气,气得不轻。爱了她三四年的男人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又是绝望又是无措,想安抚哄劝她让她别不高兴,却发现她不高兴的源头其实是自己,想乞求她的原谅恳求她别生他的气,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要他说什么呢?说对不起,我的父亲就是你的仇人?
微风在两人之间撩动,直到男仆送来了橙汁,他们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一个是震惊到无措,一个是绝望到无措,他们是这样在乎着对方,却因为突来的真相而却步不前,秦佑臣知道他们两个可能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首先他不可能抛下一切去她的身边,因为他必须帮助自己的兄长夺得皇位,而且就算他真的能够舍下一切,那么一无所有的他如何才能长长久久地留在她身边呢?
君卿现在脑子里乱得很,总是想起和秦佑臣在一起过日子时的快乐和温暖,她对他是那样的信任和依赖,可措不及防的事实却让她矛盾不已。她甚至想,为什么命运一定要这样捉弄人,在她失去了那么多可贵的东西,度过了这么多孤单的岁月后,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放心依靠,全心信赖的人时,命运却告诉她,这个人的家族就是毁去了她那些可贵的罪魁祸首之一?何其讽刺,又何其悲哀?
她是不清楚秦佑臣和沙皇的关系如何,但她却知道,终有一天,不是他父亲死在她手里,就是她惨败在他父亲手上。在这种未来下,难道她还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往日的生活吗?她现在只要一想到自己会是秦佑臣的杀父仇人,就全身冰冷,竟然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了。
这种变化说来就来,从一开始被欺骗的恼怒,到对他身份的震惊和无法接受,再到此时的彷徨挣扎、欲哭无泪,她双膝一软竟然觉得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秦佑臣眼看着女孩脸色越来越惨白,到最后竟然都快要倒下来时,终于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她抱稳,焦急地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琢磨不好怎么称呼她,担心会破坏她的任务。
“狄安娜小姐,您没事吧,需要我为您将医生请过来吗?”男仆惊讶地看了眼动作飞快,神色关切的三皇子,定下心神后问道。
“不,我没事。”君卿摇头,想了又想,终于闭了闭双眼,强硬地将秦佑臣的手隔开,然后由着男仆扶住了她。她看向秦佑臣,声音清淡:“我近来身体不好,刚才有些失神,真是失礼了。”
她朝着男仆看了眼,知道这人跟自己是没半点默契的,于是只能低声吩咐道:“我想先离开。”
男仆应该是非常有头脑的,不然也不会被阿利克塞派过来,听了这几个字后,他便对秦佑臣道:“三皇子殿下,我们小姐身体不适,还请原谅我们的失礼先行失陪了。”
秦佑臣知道君卿现在不想看到自己,哪怕如何难受也只能点了点头,按捺住对她的担忧说道:“好。”
直到君卿被男仆扶上马车,秦佑臣也久久不肯离开那颗老树,一直盯着那马车渐渐离开自己的视线。
马车上,君卿额上冒着冷汗,一张好不容易养出点肉来的脸上惨白一片,男仆一瞧,真是吓了一跳,忙问道:“小姐您身体不舒服吗?”
君卿这时也不能再逞强,艰难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送我,去医院。”
说完这些,她就晕了过去。男仆慌忙将她歪倒的身子扶好,快速权衡了一下就告诉车夫立刻去最近的医院,很显然君卿需要急救!这时他才将对刚才君卿和秦佑臣站在一块的有些奇怪的气场所产生的怀疑压制了下去,等后来安德烈问起时,他也只说了三皇子和君卿似乎是相识的,不过当时君卿身体不适所以没有做什么交谈。
等君卿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这是一天中阳光最热切的时候,她睁开眼只看到一个被厚重窗帘挡去了多数阳光的略显昏暗的房间,床头的时钟让她知道这时已经是正午。
她轻轻嗅了嗅鼻子,闻到了医院特有的味道,这时昏迷前的记忆便都涌了进来,而恰好房门同时被打开了,外面的灯光照了进来,她看到那个高大的男人背着光走了进来,心底不知为何,没来由地觉得委屈,同时也泛着一种恐慌。她说不清她到底在惶恐些什么,或许是担心任务完成后她要以怎样的面目和这个男人再次相见?
这么一想,由于真正设身处地了,她竟为秦佑臣此时可能的心情而担忧了一下,也自责起来,她不该那样冷漠,更不该在他面前情绪激动得发病,虽然这不是她的本意。她知道这时的秦佑臣一定很焦急,如果不是有那么多不得已和限制,恐怕此时出现在门口的男人就不会是罗曼诺夫。
“还疼?”罗曼诺夫反手关上了门,感觉到君卿已经醒来这才打开了床头的台灯,见她窝在被子里蹙着一双柳叶眉,看起来可怜得要命,不禁沉着声音问。
君卿摇摇头,可怎么也挡不住眼眶的酸涩,看到罗曼诺夫她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保护伞,她心里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又是不知所措,眼看着就要掉泪,慌忙伸出双手抱住他俯下身时靠近了自己的脖子,不让别人瞧见她的泪。
罗曼诺夫一僵,本能地将要把人甩出去,因为那毕竟是自己的脖子,是人的要害之一。不过感觉到脖子上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流下逐渐变得冰冷,抓住女孩双臂的手就从推改为了抱。
他沉默不语,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很快他就感觉到女孩已经不哭了,是的,这个女孩一直是坚强的,不是那种说掉眼泪就掉眼泪的孩子,可也正是如此,他才更加担心起来,是什么能让这样的女孩真的哭出来?难道是因为那个三皇子?
“哭什么?”罗曼诺夫口中斥责,手指却有些粗鲁地抹去了她睫毛上的泪珠,那是很凉的液体,一直从他的手指凉进了心里,泛起一些陌生的疼,这种感情又是新奇又是危险,可他也没想过怎么处理。
“没哭!”君卿倔强地瞪着泪眼,不肯承认这样丢人的事情,这种出自本意的哭泣在她前二十三年的生命里其实并不少,特别是父母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要哭昏过去,但随着年龄的渐长,眼泪就渐渐少了,最近几年几乎是一次都没有,上次哭还是因为醉了酒,记忆也不太深刻。她以前一直认为,人的一生眼泪的量都是固定的,所以在可以软弱的时候她就该尽情地哭,那样等以后容不得自己哭泣时就能坚强地忍下来。
罗曼诺夫很少被人瞪,不过这丫头经常这么干,他真是不知道谁把她惯得这么胆大包天的。不过到底是没有发作,他抹掉了她的眼泪,然后嫌弃地在毛巾上擦了擦,充分体现了他那令人吐槽不已的洁癖。
之后他叫来了医生,医生表示君卿最好在留院观察半天再搬回去住,她肺部旧伤没有完全恢复,情绪一激动就导致肋骨崩坏了,肺里也渗了血,这才昏厥了过去。福克斯这几天都不在圣彼得堡,罗曼诺夫也不想拿君卿的身体开玩笑,又见女孩扯着自己的衣袖不肯放,想了想决定自己留下来陪着君卿,等晚上再和她一起回去。而阿利克塞等人则先行回去各做各事了。
顶着罗曼诺夫小姐的名头,君卿住的当然是最高级的病房,又为了她的安全,这整一层的病房都被订了下来,一条走廊上站着十多个黑衣男人,都是奉命来保护的。
罗曼诺夫就坐在窗边看书,倒也不问她和三皇子到底是不是认识,又是怎么认识的,或许安德烈会又紧张试探一番,但对罗曼诺夫来说这些其实并不怎么重要,因为无论君卿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目的,她的结局都只有一个——留在他身边。当然,身份不同,她受到的待遇还是会有所区别的,如果她真的只是齐家养女,又不是别有目的,那么她将获得最大的自由,否则她就只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他不问,君卿当然也不会主动说。毕竟现在的情况有点特殊,秦佑臣的身份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所以两人也不可能窜通什么,这么一来,反而多说多错了。
在这种沉闷的氛围里,君卿干脆就又睡了过去,反正罗曼诺夫在这里,她总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可世事难料,等君卿再次醒来时,她却发现房间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的黑影,而罗曼诺夫却不知去向。
房间里一片漆黑,她本能地放缓了呼吸装作还在熟睡当中,想看看对方到底要干什么。不过坑爹的是,那个人根本没想跟她花时间玩神秘,掀开了她的被子捂住她的嘴巴就往下插了一刀。
君卿只觉得嘴巴被捂得紧紧地,眼前一片刀光,两三个月没处施展的战斗技能立刻就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她也没时间想这两个人是不是罗曼诺夫派来试探的,举过枕头就挡在了胸前。
靠!这根本不是什么狗屁试探!这是谋杀!
君卿瞪眼看着刺穿了枕头的近在咫尺的匕首,刀尖已经插(和谐)进了她的左胸口大约半厘米,鲜血立刻就涌了出来染红了灰蓝相间的病号服。她皱眉抬起膝盖,猛然一顶将那人给踢远。
那人似乎一点也不震惊于君卿的身手,刀锋一转快速地向着她的面门劈下来,君卿也不敢大意,毕竟她这时还有伤在身,战斗力大打折扣。集中了注意力,她脖子一偏躲了过去,而对方的刀子也是紧跟不舍,手腕翻动就又冲了过来,真是阴魂不散。
她吸了半口凉气,只能倒退了好几步,一边又将床头柜撞翻在地制造了大动静,可无奈的是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进来。她郁闷,阿利克塞不是说外头有十多个好手保护她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那这坨混蛋是怎么进来的?外面的“好手”又死哪里去了?
她真相了,外头的人还真是死了。
君卿好不容易在手臂硬挨了对方一拳头的情形下绕过对方冲出了房门,入眼的就是十几具罗曼诺夫手下的尸体,她根本来不及震惊或者愤怒,对面就冲来了三四个黑衣人,明显和她背后的人是一伙的。前有财狼,后有虎豹,无奈之下她只能闪身进入了隔壁房间。
房门锁上后,她才悲剧地发现这房间根本不是病房,而是整一层的仓库,里面堆满了被子毛巾等日用品,窗户更是小得可怜,她能蹦上去勾住窗台也没法钻出去。外面的人并没有用力砸门,但门锁却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君卿知道这是他们在想办法开锁。他们刚才还一副强盗样进门就砍人,现在却没做出砸门的举动,那么理由很可能是砸门的动静太大,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个别人,恐怕就是失踪了的罗曼诺夫。
想到这里,君卿的心竟然奇迹般地松了一点,只要不是罗曼诺夫,就什么都好……她也不知道这心态是出于什么,或许是罗曼诺夫太过强大让她想避其锋芒,或许是不愿意这么快暴露自己失去这短暂虚幻的安平生活。
她环顾四周看了下情况,然后闪身躲入了离门口最近的一个藏身处,她蹲在小推车下面的横杠上,用被子盖住了推车的下方。听着门外嘎吱嘎吱的声音,她苦中作乐了一下,幸好这里不是太平间,不然有够恐怖的。
门很快就被人打开了,方式有些粗暴,不过动静倒是挺小。这些人一进门就关上了房门,留下一个人用身体推住破了锁的房门,其他人则粗鲁地翻起了各种被子毛巾,有拿着刀子的用力插被子,拿着装了消音器手枪的则闷着被子射几枪,反正是不把人揪出来决不罢休。
到底是谁?要至她于死地。在圣彼得堡,她根本没有什么敌人,甚至连熟人都没有,除了秦佑臣。
秦佑臣……
君卿皱眉,倒不是怀疑秦佑臣会杀她,只是想可能是谁因为秦佑臣而要杀她,毕竟他的身份有些敏感。当然,她也不排除更大的可能——杀手是罗曼诺夫家族的人。毕竟在这个家族里,不服他们当家统治的大有人在。
脚步声渐渐靠近,她拳头一捏,心头猛跳,说不紧张那绝对是装B。她现在的战斗力根本就不足以突破重围,虽然不至于坐以待毙,可想冲出去也必定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胸口的血液已经蔓延至小腹,她一手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呼吸声,一手按住胸口希望血腥味不要被人闻到。
然而事与愿违,透过层层被褥,她看到了黑色的男鞋,就是现在!她眸光一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尖锐细小的铁丝,她轻巧地向后一退,忍住胸口剧痛猛地顶起了沉重的推车,将它扔到了对面那人身上。
那人竟然就是刚才在房里和君卿对阵的人,身体敏捷地往后一躲,推车就砸在了他脚边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响动。紧接着那人就俯冲了过来,手里只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君卿不敢迟疑,立刻与他近身交战起来。
她的搏击技巧绝对要高于此人,但身体疼痛、体力不支,加上她需要随时注意不能离这人太远以免被其他人用枪射伤而分散了注意力,不过一分钟她就逐渐露出了败势。如果说她是一条负伤的蟒蛇,那对方就是矫健的雄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刀子落下,却只能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哪怕她根本不确定刀上面是不是啐了毒。
就在她被砍了一刀,借着对方收力再攻时她飞踢一脚,令对方退后数步,同时周围的人将手枪瞄准了自己,她弯下腰正要朝着门口潜逃,房门却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那个抵在门口的男人立刻就被踹翻在地,将近两百斤的大汉被门板给压住,一个高大的男人就从门板上踏了过去。
君卿发誓,她除了那垫底的人的惨叫外,还听到了脊梁骨断裂的声音!但此刻显然不是她幸灾乐祸的好时候,因为房里有一半的枪口都对准了她,并且毫不犹豫地朝着她放了枪。
那高大的黑影立刻就抱住了她就地一滚躲入了一个还算安全的死角。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君卿神经紧绷,根本没做他想,见头顶来了一个人,双手本能地去摸罗曼诺夫腰间的手枪,利落地朝着来人开了一枪。
这娴熟的枪法、杀人不眨眼的本事让罗曼诺夫微微皱眉,却也没时间思考什么,拉住她的细腰夺走了她手里的枪支,同时将她塞入了自己的身后。他一手拎住那被枪杀了的人的领子,用尸体当作挡枪的工具,一边迅速开枪,一颗子弹一条人命,毫无遗漏。
君卿就躲在死角往外看着那个男人的战场,看他动作有条不紊地开枪射杀每一个露出破绽的敌人,看他轻易地躲过别人的攻击。
这群逼得她需要负伤潜逃的杀手就被这个男人分分钟搞定了,感觉不费吹灰之力。这时君卿才意识到,这个男人恐怕比伍德厉害不少,并不是福克斯曾说的只比伍德要厉害一点。
“说。”罗曼诺夫一脚踏在最后一个活着的杀手胸口上,那人喷出一口鲜血,看了君卿一眼抬手就要自尽。罗曼诺夫立刻踢断了他的手腕,他手里的匕首随着惨叫声落在了地上。
那人很有骨气,任凭罗曼诺夫踢断了他的四肢也只是惨叫连连不肯说一个字,只是死死瞪着君卿,仿佛只要一找到机会就会扑过去杀了她。
君卿忍不住背脊发寒,到底是什么人这样恨她,竟连拍出来的杀手都这么痛恨她,就好像……好像她的存在会毁灭他的信仰,或者亡了他的国家。
她为自己这个形容而感到啼笑皆非,不过她看着地上那具被自己射杀的尸体就笑不出来了,她该怎么解释?枪法好是她本来就让罗曼诺夫等人知道的,可这样干净利落地杀了一个人就不得不引人怀疑了,更别说那把枪还是她从罗曼诺夫身上顺来的。
苦恼之中,阿利克塞就带人从门口冲了进来,他让人将罗曼诺夫脚下的杀手带回去,又迅速整理好了这间仓库,抹去了战斗的痕迹。
“害怕?”罗曼诺夫半蹲下来将女孩打横抱起,见她抿着嘴不说话,就问道。
她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遮掩,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天衣无缝的“真实”。她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怪圈,既想完成任务获得进入军部委员会的机会,又不想再欺骗罗曼诺夫。这种纠结在她以往执行的任务中是绝对没发生过的,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罗曼诺夫见她不说话,不满地皱了皱眉,径直将人抱进了隔壁另一间新的病房里。
君卿被放下躺在了床上,见罗曼诺夫转身要走,想也不想就拉住了他的衣摆。
“我……”君卿张了张嘴,却知道该说“我”什么。罗曼诺夫也不是个怎么有耐心的人,但看着她胸口都是血,脸色更是惨白如纸,只能让自己更有耐心一点。他让医生到床的另一头给她看伤口,一边又将她扯着自己衣摆的小手给包裹住,俯身道:“说。”
君卿看着离自己这样接近的罗曼诺夫的脸,心口猛然一跳,呼吸都错乱了几分,他的脸很好看,比英俊更多一点成熟男人的冷硬,非常有吸引力。可这张脸却好像并不是让她心如鹿跳,呼吸错乱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的那一个字。
“说”。
就在一分钟前,她还听他说过这个字,可却是天差地别的两种口吻。他对那个杀手说时,面色冷酷,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不是逼问的那种狠辣,而是和往常一样的冷漠。可他对自己说时,那声音冰冷依旧,却生生地多了几分无奈和专注。
这几分来自于罗曼诺夫的无奈和专注就像是一块磁铁,吸引了她全部的视线和情感。她只能躺在床上任由医生剪开她的病号服给她清洗上药包扎,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罗曼诺夫那双深沉又冰冷的蓝眸,丝毫不想移开半分。
这是不对的,这很奇怪!君卿短促地吸了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脸色白得更加厉害,罗曼诺夫却以为她是疼的,不禁对正在下手的医生斥道:“注意她的伤!”果然不该让福克斯出门办事,否则就不必用这种庸医!
医生在罗曼诺夫的气场下本来就战战兢兢,现在听他这一声冰冷的斥责,更是手下一抖,直接将绷带给按进了君卿的伤口里,疼得她立刻呲牙咧嘴。
君卿痛呼起来,却飞快地捂住了嘴巴,好像不希望罗曼诺夫看见她这样难看的表情。这动作一出,更是证明了她刚才想到的猜测,她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起来,比纸还要僵硬苍白。
罗曼诺夫见她痛成这样,立刻恼怒地将那医生推开,拿过绷带自己给她缠了起来。有了之前给她换药的经历,这次缠个绷带当然难不住他,他做完这些后见君卿脸色还是很不好,皱了皱眉问道:“还有哪里疼?”她胸口上的伤照理来说不该这样疼才是。
君卿狠狠吸了口气,肺部和胸口的疼痛让她冷静了下来,她一遍遍地否定自己,直到罗曼诺夫的耐性就要被她磨光才开了口:“我害怕。”
“怕什么。”罗曼诺夫皱眉,心底却是微松了口气,是害怕而不是疼痛,这就行了。
“怕……就是怕。”君卿说不出来,不,是说不出口。她没法骗他说她因为杀了人才会害怕。在之前,她可以对着罗曼诺夫谎话连篇,可随着这两三个月的相处,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想再对他说谎,这是一个可怕的预兆。
罗曼诺夫看着那双水润的眼睛,一时间竟然忘了寻常的呵斥,反而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拍拍女孩富有弹性的脸颊,也没有想安慰的意思,只是要她休息一会儿,“睡觉。”
“你去哪儿?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君卿问。
“就在这。”他顿了顿,摸着女孩额头说:“睡觉,等你醒了我们就在城堡了。”
“你保证?”君卿不依不饶地问。
罗曼诺夫见她还有力气撒娇就放下心来,少见地哄道:“我保证。”
他不知道,君卿拉高了被子偏头闭上眼睛时那瞬间消失的笑容。
房间里很安静,守在门口的人已经换了一批,轻轻地传来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君卿将自己的口鼻捂在被子里,一双柳眉不自觉地蹙着。她感受着眼皮下的黑暗,耳边回荡起那个男人冷冰冰的声音,眼前也浮现了那个男人好看的脸孔,特别是那双湛蓝的眼眸,深沉而寒冷,偏偏又对她充满了吸引力。
她记得他们第一次遇见,听到他说把自己扔出去,就好像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垃圾,这让她非常气愤。第二次见面,她得到的待遇依然是扔出去,而他的口吻也好像自己不过是一圈儿该去垃圾桶的苹果皮。总之,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极为不好的,从她那脱口而出的“禽兽”二字就可以看出。
可后来呢……她其实已经记不大清细节了,只记得这人总是冷着脸用命令的口吻和她说话,还喜欢教训她,又嫌弃她体力差逼着她戴了重力带天天晨跑。这人还十分霸道,说一不二,让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不然就是一顿捏下巴,罚跑步。他霸道也就算了,还很恶劣,整天用一张冷脸对着她好像很不爽她就算了,他还捏碎过她的下巴,撞疼过她的膝盖,捏裂过她的脚踝,这些疼痛都足以让她记仇很久。
不过,当这些画面在眼前闪过时,她却无声地笑了。因为这些画面很快就被另一些覆盖了。在她不忤逆他乖乖听话的时候,大概是这个男人最温柔的时刻,其实也说不上什么温柔,只是不会对着她冷脸。她不高兴时,委屈时还能得来他生硬的轻哄,虽然那可能只是一句话甚至几个字。她闹脾气时,他最多只是训斥一句“胡闹”,最后还不是什么都依着她。这个男人,对她的确是娇惯得不行,而她对此也很欢喜,时常会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就像阿利克塞说的,她那时候笑起来就像一只得到了一颗松果儿的小松鼠,快乐又满足。
那这是爱情吗?不不,君卿快速否定了她此刻的心情。可思维安静下来时,她又忍不住反驳自己,这怎么就不是爱情?至少也算是喜欢了吧?她也许看不出别人是不是喜欢或爱着自己,但作为一个拥有过那般初恋的人来说,判断自己是不是喜欢对方,这很容易。
然而这个判断却让她觉得非常可怕,她怎么可以喜欢上一个人呢?她明明已经没有力气去爱了呀。难道和齐钰那份爱情给她的伤害还不够吗?还不能让她理智起来?又或者是……因为她寂寞得太久了,所以遇到一个和齐钰的性格有几分相似的、又对自己好的男人所以不禁心动了?
呵,如果真是这样,那可不仅仅是对她的初恋的轻慢,也是对齐钰和罗曼诺夫的侮辱了。
君卿倒吸一口气,然后就感觉到那个男人靠近了自己,自己的眉心被他的手指轻轻按了按,只听他这样在她耳边说:“快睡。”顿了顿,又要求:“不许皱眉。”
“……”君卿沉默片刻,终于在内心爆发了,这什么男人,睡觉要管,皱眉也要管,太霸道了吧!君卿你到底喜欢他什么?还是纯粹是有受虐倾向?!
在这种纠结、吐槽又沉默的炸毛当中,她竟然真的睡了过去,沉入梦乡前,她告诉自己,这个男人和齐钰真是差远了,他比齐钰更冷更阴沉,还很讨人厌!禽兽!
等君卿再醒过来时,耳边呼啸的冷风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感觉到自己靠在罗曼诺夫身上,便又放松了身体。她揉着眼睛,扭头去看身后紧追不舍的几辆车子,转头又朝着男人笑道:“先生说谎!”
“嗯?”罗曼诺夫挑眉,等她说下去。
“你不说等我醒来我们就在城堡了吗?你看,我们却正在逃命。”君卿靠着罗曼诺夫,一丝都没有动弹,倒不是担心后面有子弹飞上来,这车子可是最高防弹级别的,她是怕自己动一动又要被罗曼诺夫骂一顿,上次不过是往窗口看了看就被骂了几句没脑子。
罗曼诺夫不以为意道:“我的意思是明天早上你醒来。”
狡辩!君卿瞪着他,虽然不说出这两个字,却让对方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的下巴立刻被捏住,眼看着又要被狠狠捏一顿,她立刻泪眼汪汪地讨饶起来,捂着胸口脆弱道:“我疼……”
罗曼诺夫的眼角有疑似抽动的迹象,他敛眉斥道:“不许胡闹。”手却松了开去,一边又拉开她的手在她伤口周围按压了起来。
对于这种类似猥琐的动作,君卿已经淡定了,上次枪伤愈合的时候伤口又痒又痛,就是他这样给揉的。不过她还是哼唧了一声,傲娇道:“哪有胡闹,就是疼!”
罗曼诺夫有些无奈,眉头蹙了蹙到底是没有说话,想着就让她得意一会儿吧,今天的确是他的疏忽让她受了伤。其实今天这一下午他本来都是待在她病房里看书的,只是后来被她的主治医生叫了去,说是发现了她身体的什么问题,福克斯当时又不在,加上也不希望吵醒了君卿,他当然只能亲自过去了。等他知道这是一个圈套时再回来却还是晚了一些。
身后的枪火有些猛烈,原本应该跟在罗曼诺夫车后保护的几辆车子也不见了,他们这辆车只能独自抵抗身后紧追不舍的人。
“坐好。”罗曼诺夫说,然后从车座底下取出了一排的枪和子弹,将一条子弹在步枪上装好,他打开了顶上的车窗,上半身钻了出去。
罗曼诺夫的枪法真不是吹的,难怪亚历山大只要一比不过君卿的枪法就会嚷嚷着让她和罗曼诺夫比一比。只见他气定神闲地举着步枪,轻轻松松就干掉了一辆车子上所有的人,特别是那个可怜的刚刚拿起火箭筒的家伙,正乐滋滋地准备开火着就挂了。
然而毕竟是寡不敌众,就算罗曼诺夫快速干掉了两辆车子,还是有三辆车子将他们给包抄了。
他们这车里只有三个人,除了君卿和罗曼诺夫就只有一个司机。司机在敌方的车子开上来时手臂就中了子弹,好在人是没事。可就这样他也把不住方向盘了。无奈之下罗曼诺夫决定和他换一个位子,他来开车,毕竟能不能逃出生天靠的还是车技——敌人太多了,硬拼显然不可能。
两人换了位子后,车速就快了起来,但仍旧没法将三辆车子给挤开。司机也是用枪的好手,哪怕一只手受了伤,随便包了包就扛着枪支上了。
君卿坐在原处,终于开始紧张了起来,她一方面相信罗曼诺夫的能力,可一方面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要脱身,罗曼诺夫此刻的车技显然还不行。她纠结起来,到底是伪装重要还是他们的小命重要。
然而下一秒,她就没有了权衡的时间,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从后面扑了上去,将罗曼诺夫往后一推就接手了方向盘。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颗子弹就从她的鼻梁上划过,留下一道嫣红的血迹来证明刚才的危情。差一点,就差一点她的鼻梁就会被子弹穿通!
君卿的视线一直散布在四周,一点也不敢去看身后那人的表情,直到她将车子迅速开到安全范围后才深吸一口气,回头朝着罗曼诺夫拉开了一个有些牵强的笑容:“先生,让我来开车吧。”她不知道罗曼诺夫会因为她此刻的举动想到多少,毕竟一个深闺大小姐有不错的枪术就算了,这是为了保命,可怎么还能有与专业级赛车手一样的车技呢?更别说就在今天,她还镇定地拿枪杀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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