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是清妍依旧不愿意直面面对亦难已经死去的事实。过了良久，在智觉差不多以为眼前的清妍已经石化的时候，清妍终于开口，问道：“亦难……是因为什么而被关进七重塔的？”
亦难师叔祖？智觉皱眉打量着眼前这个黑袍女子。一道白光闪过，一把刀便稳稳当当地架在智觉的脖子上，智觉立马乖乖回答说道：“听师祖说是犯了佛门戒律。”
“他是怎么死的？”
“……按照戒律，本应被杖杀，但因师叔祖们齐齐为他求情才改为喝圣清水。”圣清水，大理寺处置犯死刑的人，愿消除生前的罪孽，死后不必下地狱。
清妍闭上眼睛，抽回刀轻声道：“带我去他下葬的地方。”
智觉或多或少都听闻了关于亦难的事情，隐约猜出了眼前这个女子就是亦难拼死维护的人，于是他站起身来冲清妍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跟小僧来。”
风呼啸而过，吹过智觉宽大的僧袍，夜晚的墓地总是让他感到阴森瘆人，他缩了缩脖子跟身旁走得像鬼火的清妍努力说着话：“这位女施主，既然亦难师叔祖已经保你平安一世，又何必回来？”
保她一世平安？
清妍垂目，“何出此言？”
智觉哦了一声，说道：“你不是亦难师叔祖喜欢的女子吗？他不肯认错，不肯向七重塔说出你的名字，你便能躲过寺里武僧的追杀，何必来这里惹人怀疑？”
风吹动四周的桃花树，发出呜呜的声音，清妍嘴角是个清淡的笑，“他一直都是个呆子，那么呆，那么傻。”那么痴傻的一个人却让她无法忘怀。
走过几座墓地，智觉就停了下来，用手中的灯笼照亮身前的墓碑，点点头说道：“就是这里了！”
昏黄的灯火照亮墓碑上刻的字眼——亦难之墓。
清妍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那块墓碑，摩挲着上面的大字，不敢相信那个以星为眼以月为魂的少年就躺在墓碑下的土地中，她摇摇头，猛地抓住智觉的前襟，说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你骗我！”
智觉挣脱开她的手，“他真的死了！当时就是我埋的他！”他瞥了一眼清妍，依稀可以看见她脸颊上斑驳的泪痕，不只是怜悯还是怎样，他嘟囔着，“真是服了你！”他在墓碑后面摸索了半天，似乎摸出了什么东西拿起来递到清妍面前，“这是当日七重塔的武僧把他尸体送来时他手里拽着的东西，武僧原先想把它丢掉，我拦下说算了，就把这东西放到墓碑后面！”
不再鲜艳如初的同心结，哪怕是死亡也不能忘却，清妍心痛如刀割地接过来，“阿难……真的是他……”
智觉看着眼前一直冰冷的少女在接过那枚同心结后仿佛初春的水破冰融化，单薄的肩膀抖动着。她忽然跌坐在地上，良久之后对着那座冰凉的墓碑，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般不能自持，哭出声来。
泪纷纷落下，唱不过那孤笛韶华；隔断生死天涯，葬了这世间的千层塔。
……
两根红烛在暗夜中寂静的燃烧着，红色的烛泪滴落下来泫然欲泣。那渺小的火苗在夜风中竟也顽强的跳跃着，不愿熄灭。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到来了。
清妍缓缓打开包袱，将里面的东西换换摆出来染血的布条，一把匕首，一根竹签，一根紫竹萧，一块龙凤锦帕。她抚摸着冰冷的石碑，神情温柔认真，像是看着情人的脸庞。
“女施主，死者已逝，生者节哀。”智觉双手合十，劝说道。
清妍摇摇头，说道：“小和尚，你不明白。”她站起身来转了一圈，风吹落她的帽檐，露出乌黑的长发，如墨的眼。一身黑袍便像翩然的蝴蝶落在地上，露出里面绣着凤凰牡丹的鲜红嫁衣。
如此绝色，智觉已是看待，只觉得眼前这个一身红妆的女子，便是寻遍人间千万风景也找不到的亮色。
他看到她拿起那张龙凤锦帕盖在自己头顶上，遮住不施粉黛的婉转容颜。一瞬间，他仿佛听见满山花开的声音，他抬眼向四周望去，却发现满树满树本是含苞的桃花却在此时花开烂漫，芳菲了大理寺，清丽了七重塔，浓妆了本该是萧瑟无比的墓场。
“一拜天地。”他听见婉转的声音响起，看见一身红妆的少女郑重地向天地一拜。
“二拜高堂。”清妍转了个身，冲长安的方向深深一拜。
“夫妻对拜。”她转过身，冲着那石碑再次深深一鞠。
这时，有阵吹过来，奇迹般地掀开了清妍头上的盖头，露出她的笑颜，“阿难，是你，对不对？”
回答她的只是一片风吹过桃花‘簌簌’的声音。
清妍微微一笑，对智觉说道：“已经祭拜过故人，就走吧。”
智觉回过神来，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他走在前面，打算为清妍领路脑后却是一痛。清妍淡淡地接住昏倒的智觉，将他扶到一棵树下，然后再重新回到亦难的墓旁，席地坐下来，头轻轻地靠着冰冷的墓碑，手里摩挲着亦难赠与她的玉龙珠：
“阿难，你说，你愿意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雨打只为我从身上踏过，可是，为什么当初你又会拒绝我呢？”
“既然是你治好了我，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知道呢？”
“真是，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呆执的人！”清妍嗔了一句，眼神明亮，手拿起匕首，静静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
“所有的事情你都憋在了自己心里，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着，你不累吗？”
“你说就是过了奈何桥你也不愿意忘记我，可是我却是不信的……奈何桥要过，一起过……孟婆汤，要一起喝……那些话，我也……也要你……亲口说……”
清妍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红色的嫁衣摊开摆在地上像是孔雀的尾巴一样好看。太阳升起来，照在靠在墓碑上身着嫁衣的少女，她轻轻地合上双目像是睡着一般，嘴角溢出一丝血。一阵风吹过，将桃花瓣吹到那块墓上，拂了墓碑和少女一身。
粉白的花瓣落下来，像是一叶扁舟浮在血泊上。
生不能同寢，死同穴。
第三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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