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然蹙眉盯着柳雁欢, 一时失语。
四周传来喧嚣的人声, 柳雁欢笑着站起身:“散场了,走吧。”
这影院虽然气势非凡, 可厅中却喷了浓重的熏香, 初坐下不觉得, 如今窒息感却越发明显,许是受了心情的影响吧。
在秦非然拉开车门之际,柳雁欢摇了摇头:“抱歉,我有些不舒服, 上车怕是会吐出来, 你先回吧,我随意逛逛。”
柳雁欢静静地走了一段,发现身后有一阵匀速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才发现秦非然不知什么时候舍弃了他那大部头的通用, 正不动声色地跟在自己身后。
“你”柳雁欢啼笑皆非。
“怎么?”秦非然快走两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没什么”柳安欢笑出声来, “只是没想到,三爷会跟在我身后。”
“我倒是不知道,能欣赏新时代女性的柳少,居然会在意阶层这种东西。”秦非然面上一片淡定, 摩挲着戒指的手却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柳雁欢有些诧异地看着秦非然:“三爷不在意?也是,你或许从来不用担心这样的问题吧,秦家三爷, 身边又怎么会有普通人?”
柳雁欢敛下眉目:“有些人生来就是香车宝马, 一辈子无需为生计烦忧, 普通人家就算再神通广大,那也是拍马都赶不上的。”
“更何况,我只是说,身份、财力悬殊的两个人之间,不可能有持久的爱情,却没说过他们不能有一段露水情缘。”
夏夜里,道路两旁法国梧桐的枝叶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过了许久,身边没有传来秦非然的回应。柳雁欢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有点失落,又有点释然。
他脚下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走着,也不看路,冷不防撞上了硬邦邦的东西。抬眼一看,秦非然不知何时挡在了他的身前。
“到底是谁把这么悲观的想法灌进你心里的?”秦非然张开手臂,把兀自愣神的人拥入怀中。
柳雁欢觉得今晚的风有点大,而身前的男人长身玉立,温暖的怀抱替他将妖风都隔绝在外,他不自觉地跟着秦非然的问题走。
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想法?
很早了。
早到上一辈子,柳雁欢看着那个浮华圈子里来来去去的人,似乎永远只有门当户对才能走到一起。有钱的可以支使没钱的出卖**甚至灵魂,但那些身处高位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总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回到自己的位置,和应该在一起的人结合。
没有例外。
近到李珏的恼羞成怒,丁蔚诗的疲惫不堪,都在提醒他这一点。
他听见秦非然问:“你真的对我没有半点感觉?”
“还是碍于身份、财力,这些在我看来根本不成为问题的因素?”
柳雁欢没有答话,他近乎贪婪地吮吸着秦非然怀中4711古龙水的香气。
这个自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印象最深刻的香气。
“别想太多,万事有我。”说着,秦非然将人扶起。
两人依旧如原先那般并排走着,却又像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柳雁欢望着静夜的星空,和那昏黄路灯下被拉长的影子,又嗤嗤地笑起来。
“怎么又乐了?”
“觉得有点不真实,秦非然,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你就不怕你的商业对手知道了,拿这个来攻击你?你就不怕,你的父母兄弟知道了,会从中作梗?你就不怕,世人的质疑足可以用口水淹没你?”柳雁欢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我不怕。”言简意赅的三个字,让柳雁欢狂跳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我不是早已告知外界,秦三爷喜欢男人么。”
秦非然牵起了柳雁欢干燥而温暖的手。
柳雁欢全然僵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含蓄的时代,一次牵手,一个拥抱已经足以表达眼前人的深情。
柳雁欢顶着混沌的大脑到了柳府门前,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跟秦非然告的别,也记不清他是怎样叩响了门把手。
他只知道,从他闪身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明崇病了。
他刚一进门,就被管家拉到了柳明崇的房间门口。
陈桂芳正在抹眼泪,看到柳雁欢的一刻,她动作一顿,柳眉一竖,冷声道:“终于舍得回来了?”
“大夫怎么说?”
此话一出,陈桂芳又开始抹泪:“说是无能为力,让送医院。”
柳雁欢眉头一皱:“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叫车送医院。”
“这大晚上的,都沐浴更衣过了,怎么能往那腌臜地儿跑。”陈桂芳皱眉道。
柳雁欢简直要被这无知的理论震惊了,他冷声道:“大病耽搁不得,若是有个万一,姨娘可是要背责任的。”
许是被他话里的气势吓着了,陈桂芳面色一凛,随即又不服道:“你莫要唬我”言罢,目光转向脸色青白的柳明崇,眼神中透出些骇色来。
柳雁欢心知她是指望不上的,上前将人抱起,又命管家前去叫车。
刚一出门,就见秦非然还站在原地,手里夹了一根雪茄,缓缓地抽着。
眼见着人风风火火地出来,秦非然将雪茄一掐:“怎么了?”
“我爹突然不适,行脚大夫看不了,得送医院。”
秦非然半句废话也没有,直接进屋一个电话让郭斌连夜将车开来,载着人往教会医院去了。
到了医院,洋医生诊断是突发性脑溢血。看着一众沉默的家人,洋医生的语气有些急促地抱怨:“还好送来得及时,否则怕是熬不过今晚。”
陈桂芳和几个姨娘面面相觑,此时都没了主意。
柳雁欢到了拾药账房处,才想起出来得急,身上压根儿没带几个钱。
正踌躇间,医护人员却笑道:“柳先生,您父亲的住院费和药钱都结过了,请随我去病房。”
柳雁欢一怔,想到家中不甚宽裕的光景,也能猜出这是谁的手笔。
他跟着护士来到病房外,隔着白布挡板,里头的情形看不真切。
只依稀看见柳明崇双目紧闭,脸色奇差。
护士叹息道:“病人还在危险期,若是这几日不能醒过来,恐怕”
柳雁欢心头一颤,心下五味杂陈,柳明崇并不是一个尽职的父亲,可忽然遭此不测,加之外头姨娘们哀哀的哭声,给柳雁欢心里添了几分堵意。
像是受不住病房处的气氛,他径自走到长廊处,独自一人倚着墙。
忽然,鼻尖传来一阵咖啡的香气。
柳雁欢诧异地抬头,就见秦非然拿着咖啡给他:“喝点儿吧,提神醒脑。”
“谢谢。”柳雁欢喝了一口,当即诧异地挑眉,“这”
“怎么?不合口味?”
“不,不是。”不是不合口味,而是太合口味了。
柳雁欢喝咖啡有自己的习惯,他喝不惯苦咖啡,每杯咖啡都要放双份糖。
这样的喝法往往被咖啡大拿嘲作不解风情,柳雁欢却不以为意。生活已经那么苦了,喝杯咖啡为什么不能甜一点呢?
只是这个习惯,秦非然为什么会知道,是碰巧还是
柳雁欢刚想发问,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身前走过。
这人步履匆匆,柳雁欢皱了皱眉,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前方的身影拐进了隔壁病房。柳雁欢诧异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整个裹得跟粽子一样。
真是无巧不成书,床上的病人正是那日摔稿而去的李珏,如今他的脸上一派红黑,跟开了染坊似的,险些让人认不出来。
柳雁欢看见丁蔚诗从食盒中取出煨好的温粥,一勺勺地喂进李珏口中。
动作虽然轻缓,神情却十分冷淡。
李珏喝着粥,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丁蔚诗。
丁蔚诗在低头舀粥的空档,发现了病房外的柳雁欢。
她有些无措地放下手中的碗勺,走了出来。
出了房门,她才发现除了柳雁欢之外,大名鼎鼎的秦三爷居然也在。
一瞬间,丁蔚诗面上就显出了紧张与窘迫。
“三爷,柳少。”她轻轻地唤了声。
“这是怎么弄的?我看李先生的样子,像是烧伤?”
丁蔚诗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们大吵了一架。”
“当日从韶华香坊回到家中,他的情绪就很不对劲,知道我去找你后,他大为光火,说不想靠着我的裙带关系谋营生,还说现在人人都瞧不起他,说他是个吃软饭的,还说我”丁蔚诗搅紧了帕子,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还说我不守妇道,随意勾搭男人”
柳雁欢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都被秦非然言中了,李珏果然以此为由攻击丁蔚诗。
“我心里不舒服,也咽不下这口气,就和他争了几句。他一怒之下摔门而去,没想到开车的时候车子起火,他被困在里头就烧成了这副样子。”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不知该怎么评说李珏的狭隘鲁莽,也不知怎么劝慰面前形容憔悴的女子。
“不是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相信李先生也一定是这样,倒是你要照顾好自己。”
丁蔚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神情恍惚地回到病房。一整天的奔波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因而她没有看到,病床上李珏那双唯一能动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丝的恨意。
她重新端起粥碗,照例将粥吹凉了勺给李珏吃。可这一次,李珏却不配合,嘴唇紧闭,无论丁蔚诗怎么哄劝都不为所动。
丁蔚诗见状也绷起脸色,语气冷硬道:“你又想怎么样?还没有闹够吗?”哪知这句话戳到了李珏的痛点,竟然整个人朝丁蔚诗倒过来。
丁蔚诗猝不及防,碗勺一瞬间脱了手,滚烫的粥液撒了李珏一身,这些恰巧被前来查房的护士撞见了。
护士脸色震惊地叫出了声:“天啊,你们在做什么?病人需要静养!你是怎么看顾病人的。”
丁蔚诗被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而在她怀里的男人却始终双目紧闭。
女人看着男人红黑相间的脸,从没觉得这张脸这么让人憎厌,她感觉心底的气力一点点地流逝,直至虚无。
也是在那一刻,她猛地推开胸前的身体,惶惶然地站起身来,拿起手提包就往门外走。
将护士的叱骂丢在身后。
这一边,秦非然中途接了个电话,尽管嘴上没说什么,眉宇间却泄露出一丝的焦虑。
柳雁欢向来擅于察言观色,当即劝解道:“事情耽搁不得,你快去处理吧。”
秦非然转头看着脸色平静的人,脚下未挪动半分。
柳雁欢看着他不动如山的姿态,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真没事,你不需要这样如临大敌。”
见秦非然还是盯着自己看,柳雁欢轻叹一声:“至于感情,你让我想想。”柳雁欢扶着额头碎碎念,“对,我需要好好想想。”
秦非然唇角溢出一抹轻笑:“别让我等太久。”
柳雁欢点头,目送秦非然走远。
到了某一个距离,秦非然忽然回转头朝他挥手。
柳雁欢也如有所觉般抬起手挥了挥,挥完看着那半截手臂,又觉得自己智商都被拉低了半截。
他摇摇头把那个幼稚的自己抛到脑后,而后回到柳明崇的病房门前。
里头传来一阵骚动,最为鲜明的是陈桂芳惊喜的声音:“老爷醒了,醒了!”
柳雁欢刚想推门,就听见陈桂芳说:“老爷,你终于醒了,我和雁麟、雁均都担心死了。”
“老爷,你知道的,这段时间雁麟独自打理家中的书局,整个人都瘦了许多。”
“倒是雁欢,这个时候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这个做母亲的,是管不动他了。”
柳雁欢的脚步生生顿住了。
屋里的陈桂芳看了看柳明崇的脸色,仍喋喋不休:“雁麟为书局付出了这么多,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你看看雁欢,成日往温家香坊跑,自家营生不做,胳膊肘往外拐。”
柳明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狠狠地拍了拍床板,声音沙哑得骇人:“把那个逆子给我叫来!”
柳雁欢一把推开房门。
房中众人都诧异地回头看着他。
陈桂芳的眼神有一瞬的瑟缩,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
“你!”柳明崇看着柳雁欢,“你这个不成器的逆子!”
“你看看你弟弟,再看看你,咳咳咳!”
“我我以为你能带带你弟弟,可你”
“你莫不是觉得,你是长子柳氏书局就是你的?”
柳雁欢面无表情道:“我不要书局。”
“咳咳你说什么?!”
“我本就没想接手书局。”柳雁欢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书局你留给雁麟吧。”
在场的所有人,眼中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虽然我不要书局,可是母亲的东西,我要如数拿回。”柳雁欢话锋一转。
“不可能!”陈桂芳的语气陡然尖锐起来。
温惜当年嫁入柳家,带的嫁妆十分丰厚,在城西的豪宅区还有一幢公馆,
如今这些产业均在陈桂芳手里。
当日柳雁欢查过账目,对温惜的产业有大致的了解,他可以不要柳氏书局,却一定要将温惜的嫁妆拿回来。
陈桂芳搅紧了手帕:“老爷这”
柳雁欢寸步不让:“嫁妆是我娘的东西,难道姨娘还想占有?”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你娘嫁入柳家,嫁妆自然也是柳家的产业”
“给他!咳咳咳。”病床上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把东西给他,从今天开始,柳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你要是走出这扇门,就再也不要回来!”
柳雁欢看着站在床边的一群人,缓缓地向后退去。
没有人出声挽留,柳雁欢整个人退到了门边,他就这样走了出去。
他回到了居住许久的柳家,这一次却是把自己的东西往外搬。
金猊看着他成箱地打包东西,欲言又止道:“大少爷您这又是何必呢?”
柳雁欢一面捆着书本,一面问道:“金猊,你跟着我几年了?”
“我在少爷身边,已有四年了。”金猊默默低下头,羞红了脸颊。
“你是愿意继续留在府中,还是我为你许个好人家?”
金猊惊愕地抬头,她原想着自己是柳雁欢身边的丫头,就算再不济也能混个通房,却没想到柳雁欢压根儿没有这样的心思。
“我我跟了少爷那么久,早就习惯伺候少爷了,您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柳雁欢在书堆上打了个死结,轻笑道:“金猊,我这趟搬出去,屋里并不打算留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金猊咬着唇,失落地垂下了头。
“不过你放心,我定会为你寻个好人家。”
金猊瞧着柳雁欢,眼中透出些依恋。她原先并不喜欢大少爷的性子,甚至有些怕他。可自那场大病后,大少爷通身的气度都变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金猊就觉得跟在柳雁欢身边,是这柳府上下最好的差事。
柳雁欢不会责打下人,给的吃穿用度却一样不少,最重要的是,他温柔的笑容足以让每个少女沦陷。
可是,这样的人就像天边的月亮,是金猊断不能企及的。
“我明白了,大少爷。”她低低地应了声,敛下了眉目。
柳雁欢将东西捆扎好,择日便搬了出去,除了身外之物,带走的还有温惜在城西公馆的地契。
等柳雁欢到了城西的豪宅区,却渐渐觉出了不对劲儿。
这一片地界,当真是怎么看怎么熟悉。
柳雁欢脸色微变,这明明就是去秦非然公馆的路。
当他站在那栋墙上爬满藤蔓的公馆门前时,真是感叹造化弄人,他竟然就这样跟秦三爷成了邻居。
柳雁欢打开公馆的大门,里头是个三层洋楼,因着许久没人住,家具上都铺了防尘罩。
一层是仆人房和杂物间,往纵深里走就是待客厅;二层是餐厅和厨房;三层是起居室。从三层卧房的阳台看出去,正好能瞧见秦非然家书房的窗户。
只是秦家的书房拉着窗帘,柳雁欢看不见里头的布置,他就这样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倒也乐得清闲。
搬离柳家后,他着实松了好大口气。上辈子原是孤儿的他,本就不习惯大宅门似的处境,如今能一个人住,是再好不过了。
没了柳家的书局,他反倒能将力气都用在韶华香坊上,比起如今掌柜一职,他更爱研发一职,就等着哪日摸熟了门店的规律,再往调制的部门走。
不过这些日子,他将精力都放到了料理家务上,店铺只能交给伙计代为看管。
正想着,大门处传来一阵敲门声。
柳雁欢有些错愕,谁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拜会,他怀揣着满肚子的疑问走下楼,打开了房门却没瞧见人。
只有门外的信箱上,插着一支月季。
柳雁欢将月季取下来嗅了嗅,这才发现信箱里别有玄机。
一封信静静地躺在里头。
柳雁欢将信纸取出,见上头写着一行飘逸的钢笔字。
“恭喜乔迁新居,独自一人用晚餐实在太寂寞,不知柳少能否赏脸,到家里用个便饭?”
落款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秦”字。
柳雁欢如梦初醒地跑上楼,跑到阳台朝对面看去。
原先看似寂静无人的公馆,不知何时亮起了灯。优雅的雕花窗户透出暖黄色的灯光,让柳雁欢疲惫了一整天的心,也跟着暖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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