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城有一条大河穿过城东头,蔓延到不知何方,据说这条河是黄河故道,后来上游被道家圣人截断,向右平移了数十里,改道而行。
在大河中央停泊着一艘四层高的船,悬挂着一连串的大红灯笼,高楼栏杆零零散散斜移着几位女子,皆是相谈言笑,发出一道道银铃儿般的笑声。
河畔灯火通明,大小不一的画舫在水中缓缓而行,竹帘微卷,坐着位姑娘,信手巧捏丝竹入耳,相对于红楼白玉栏处的女子们,或是小家碧玉,或是闺秀淡妆,少了几分艳俗,添了几分娴静。
何安在有些踌躇不安,退缩道:“程兄,我们要不还是回客栈饮酒吧,此地是不是有些····”
少年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有些不太适应,胭脂粉气不断地涌入鼻腔,有些过于浓稠,倒衬得原本让人舒心的香气有些腻人了。
程孜爽朗大笑道:“男儿郎何须在乎这些小事,再说我俩今日来此只是为了寻个地方饮酒,别无他念,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话已至此,何安在无言以对。
程孜见他无语就笑着说道:“你看着木舟有的卷帘,有的垂帘,你可知道是何含义?”
何安在摇头。
程孜解释道:“这卷帘,垂帘可有着讲究,卷帘有丝竹琴笛乐声,那这艘画舫便是接客的,可若是垂帘无声,就代表着闭门拒客,你有再多的银两都不接。”
说着,他背负双手走到河边,看都未看那艘庞大的船支,而是四望着缓缓而来的一艘艘小舟,时不时会有小舟临近,传出一声软软糯糯的招呼,唤着船外人来此作乐。
“好曲子!那位船家,做不做生意啊!”程孜突然朝着一处挥手,喊道。
不远处有艘极普通的乌蓬木舟并未卷帘,停在一旁,里面有阵阵丝竹声入耳,琴声时而如雨打芭蕉般急促,忽而像清风徐来般轻柔,拿捏得当,悦耳柔绕,当真是一首好曲。
乌蓬木舟内的琴声猛然停滞,许久没有声音传出。
何安在皱了皱眉,有些疑惑问道:“这画舫是垂帘的,按你的说法,应该是不迎客的啊。”
程孜也不急,双手自背后移到身前捏在一起,食指轻轻敲打着手背,满脸笑意地慢慢等着对方的回答。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木舟缓缓临近,一双白皙的小手轻轻探出一半,把竹帘缓缓卷起,走出位身着滚雪细纱裙的女子,她缓缓来到船头,脸上未施粉黛,却清新动人。
女子笑意柔和,视线绕过衣着华贵的大隋太子,落在那位满脸涨红的少年郎,柔声道:“我见这位公子似乎是儒家门生?”
大隋太子微愣,顺着女子的视线望去,就看到一身白色儒衫的书声郎杵在那里像根木头,顿时笑了,“是。”
女子看都没看他一眼,脸上笑意不减,语气却比方才清冷了些许,道:“奴家问的是那位公子。”
大隋太子吃瘪,匪夷所思地盯着呆若木鸡的书声郎,见到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子,顿时觉得这人像是被女子的美貌勾了魂。
何安在浑身一震,体内风铃像是疯了一般在摇曳不定,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呼吸口气,再睁开时,眼眸中多了一丝凝重之意,他抱了抱拳,正色道:“在下何安在,大概算是一位儒家门生。”
女子笑望向少年,眉眼间仿若星光湛湛,问道:“奴家名为林语越,也曾读过几本书,听闻儒家门下有‘持经问难’的规矩,不知公子可否能为小女子解惑三问。”
“若是解惑之后,便可登船饮酒,小女子不收取一分一毫,可好?”
大隋太子不解,这水上人家的画舫,大多是周边大国战乱中颠沛流离的女子,各个都是大家闺秀,习得琴棋书画,失去家园后不愿沦落为风俗女子才成了现在的水上人家,那个不是为了生活才沦落如此,眼下居然还有不收钱的。
“何兄,咱们今个儿能不能吃上免费的酒水,就看你了。”好奇总归是好奇,虽然程孜作为一国的太子并不缺钱,但是这天下有免费的酒喝,他自然也是乐意之极的。
何安在面色沉重,没有理会他的打趣,缓缓说道:“在下学疏才浅,姑娘的问题怕是回答不了。”
程孜疑惑不解,“何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可是儒家圣人····”
接下来的话被程孜生生咽下肚子,他看到何安在额头已经是渗出点点汗珠,看起来紧张极了,当下心中有了定数,打着哈欠一把揽住何安在的肩膀,便往最大的那艘船走去,“我们两兄弟就是过来喝酒的,哪里懂什么儒家经书什么的,你要是不做生意,我们另寻他处好了。”
何安在心脏剧烈跳动,久久不能平静,任由程孜带着自己走。
夜幕中飘起细雨,乌蓬木舟的那位女子静静地站在船头,也不阻拦,也不询问,白色的衣裙,微微勾起的唇角,只是轻轻地笑着,仿佛与这片热闹的天地格格不入,又像是这幕迷幻画面里最美的所在。
“小姐?”乌蓬里慢慢走出一位少女,撑开油纸伞隔开了细雨。
女子微微摇头,打断了少女接下来的话,望着渐行渐远模糊在雨帘中的身影笑道:“不过是将死之人罢了,再留他几日,青园中再说。”
夜里的有缘客栈更加安静,但水上人家的大船内则很热闹,大红的灯笼光在雨幕中显得朦朦胧胧,不知谁不小心推开了门,灌进来一阵寒风斜雨,遇到屋内的热气化作水雾弥漫开来。
······
······
时至深夜,薄衣微寒,安静的街道偶尔有醉酒的汉子步履踉跄,扶着墙壁似是行走在云雾间,走向自家的方向。
夜风轻拂,细雨骤乱,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院墙,没有一丝的动静传出,身姿曼妙应该是位女子,薄纱掩着那张倾城的面容,唯有一双眸子英气十足,瞳仁镀着一层淡金色的光,像是蕴在黑暗中的一把利剑。
‘有缘’客栈顶楼一抹豆大的昏黄色烛火恰在此时,熄灭了。
水上人家距离此处不过三里地,和那里的灯火明亮与热闹比起来,这家客栈就要显得安静许多。
宁如意想起白天朱毅海所讲述的传闻,她轻轻走到客栈的后门,立在门前。
然后,她停住了脚步。
客栈后门的一楼无窗,她停在门前,门缝里隐隐有光氤氲弥散出来。
门后有张桌子和三张木椅,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桌子上有一壶酒,三盏酒杯。
一张木椅上坐着一个人影,是一位暮气沉沉的老人,发须皆白,穿着件陈旧的长袍。
忽然,他敲了敲木桌,轻轻咳了一声,脸色呛得通红。
他缓缓慢慢,望向后门的方向,枯瘦的手捏着稀疏的胡须,不慌不忙。
视线落在房门处,他的嘴角挂起一丝笑。
他的另一只手在空中缓缓移动,拿起了酒壶,倒了两杯酒。
宁如意神情凝重严肃,如临大敌,这是种比当初在薛长义的书房门外还要让她毛骨悚然的感觉,更加甚之。
她的秀手在空中慢慢地挪动,搭在了那柄碧青长剑的剑柄上。
她准备好了战斗,甚至在某些必要的情况下,准备头也不回地撤退,因为他能感觉得到,门内的那个人很强。
给她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只是一位将近暮年的老人,却像是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山。
那个老人和她曾经见过一面,那时候他伏在门内柜台睡觉,她和其他人站在门外街道打量。
而现在,他坐在门内等着,她却在门外犹豫了。
片刻后,老掌柜转过身,面向正门,终于说话了。
“有客来,偏走后院进,这是为何?”
宁如意愕然,老掌柜已经发现了她,而且似乎料定她一定会来,所以等了很久。
她犹豫再三,悄然从后院退走。
没过多久,客栈正门响起了轻微的叩门声,接着就是被推开来,有位少女站在门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眉间带着远方的风雨。
客栈很旧,但是却很干净,非常干净,没有蛛网,没有灰尘,没有纸屑。
地面很干净,像是被用水洗过很多遍一样,宁如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沾染着泥土雨水的靴子,站在门外。
“进来吧,一直让客人站在外面哪里是待客之道。”老掌柜说道。
宁如意抬起头,白天老掌柜伏在账台看不见面容,直到现在才看清楚,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就像是邻家的老爷爷,带着满目的慈爱。
宁如意犹豫再三,鞋底落在干净的地面,留下一串泥水。
她没来由得有些愧疚,是对染脏地面的。
“喜欢喝酒吗?”老掌柜毫不在意,拿起酒壶问道。
宁如意点点头,看着多出的那张椅子和酒杯,有些疑惑。
老掌柜倒酒,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本来以为会是两个机灵的小家伙来呢,没想到看着脑子灵光的那个没来,看着不怎么灵光的那个倒是来了。”
宁如意俏脸涨红,隐隐有些怒意,却又是敢怒而不敢言。
“生气了?”老掌柜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本事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去把后门打开,估计那小家伙也安静不了多久,真不知道你们这两个小家伙是怎么想的,正门不走偏爱走后门,奇了怪哉。”
······
······
“晨曦,我告诉你,我带你来这里的事情,你千万不能跟他人说。”沉雨对着一位翩翩公子千叮咛万嘱咐。
此刻叶晨曦女扮男装,还在嘴唇上贴了两缕小胡子,手里捏着一把纸扇,倒也像是一个风流潇洒的公子哥。
叶晨曦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周围的灯火艳抹,心不在焉地应付道:“我知道了,我肯定····”
忽然间,那道不耐烦地声音戛然而止。
叶晨曦微张着小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胸膛微微起伏。
沉雨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心里登地一沉,只见那间半掩的房门里灯火通明,有舞女在翩然起舞。
一位温润的书生郎正在饮酒,身旁还有一位很熟悉的青年男子,有许多的女子行来走去,如花间蝶舞一般。
“我觉得,可能有些误会,你看你不也来这里了吗。”良久,沉雨才说出一句让自己都不信的话来。
恰在此时,正在起舞的舞女忽然脚下一个不稳,跌落向那位气质如玉的书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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