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雨,总是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忧伤,像是愁绪,更像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一丝丝的清愁。
一如何安在此刻的心情。
毫无防备的一脚,在他还没来得及详细问询这水塘的来历和用途的时候,老掌柜用何安在最不想要的方式请他下去了。
“老前辈,您就不能温柔点?”宁如意皱了皱眉,身形向右平移了半丈,巧妙地躲开老掌柜再次袭来的大脚。
人世间的隐士道人,大多喜爱清净,性情安静,但是像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老道士,却是性情古怪,喜欢搞怪捣乱。
老掌柜笑眯眯地捋着胡须,好像刚才出暗脚的不是自己,说道:“那我请你下去?”
宁如意摇了摇头,问道:“我拒绝。”
老掌柜亦是摇头笑道:“为什么?”
宁如意说道:“这就是一池再普通不过的池水,我觉得没有必要下去。”
就在这时,池塘水咕噜咕噜翻滚着水花,像是一汪泉水。
何安在惊诧,慌慌张张地爬起身,还没站定,脚下顿时不稳像是被什么东西托着,慢慢地离开了水面。
“老前辈,这是?”宁如意对于眼前这个从池塘里冒出来的小树,很好奇。
小树看起来很奇怪,很不搭,不过半丈高,翠绿欲滴,枝叶还挂着晶莹的水滴,本来是寒冬却苍翠就已经很怪了,从池子中生长出来那就更奇怪了。
何安在站在小树的一根树枝上,承受着这样的重量,婴儿手臂般粗细的树枝不仅没有折断,就连稍微的弯曲都不存在。
似乎是觉得难以置信,何安在轻轻踩了踩树枝,纹丝不动,他这才放心的从树枝上跳出池塘,灵气外放瞬间蒸干身上湿漉漉的衣物。
“老前辈,你这是不是不太道德。”何安在不满说道。
老掌柜笑呵呵地,其实这两脚本来就是他一时兴起,你可以当他是老顽童,也可以是把他当做一种对几百年前那两个小家伙的报复,反正就算是兜兜转转,轮回一圈,总归还是同一个人,不对,是同两个人。
老掌柜这边装神弄鬼,甚至还摸出一杆烟杆,打着火,走到一旁坐在一块石头边,吞云吐雾,好不自在。
何安在皱眉,面露不悦。
宁如意黛眉蹙起,眉间有崇山峻岭,也是很不高兴。
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出来,不能说,也不敢说。
几百年前就是道家圣人的老怪物,谁知道他如今的境界,两个人偷偷摸摸进了伺机已久的老虎窝,老虎没有把两个人吃了,就已经是谢天谢地。
一层阁楼,三个人,一汪池塘,一棵小树还有几块怪石。
何安在视线在四周扫过,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每一处都很特别。
比如说在阁楼的池塘,比如说从池塘生长出的小树。
何安在看着小树,却是浑身剧震,体内风铃再次像是预警一般,撼动起来。
终于,坐在石头上的老人把烟杆在地上磕了磕,站起身,来到何安在面前,挡住何安在的视线,这才使疯狂摇曳的风铃慢慢停滞,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宁如意说道:“看出什么来了吗?”
宁如意摇了摇头,毫无头绪。
老掌柜询问的视线落在何安在脸上。
何安在略作思索,不太确定地说道:“没有看出什么,就是觉得很奇怪。”
老掌柜负起双手,说道:“今年是九州历多少年来着?”
何安在一怔,回答道:“苏名三百二十五年。”
老掌柜神情陷入惘然,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呆呆地望着池塘中的小树,好半天才说道:“三二五年,三二五年,我当年来到这里时,还是李名二百三十一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何安在疑惑,踏前一步询问道:“老前辈?”
老掌柜摆了摆手,解释道:“这个池塘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池,石头也是普通的石头,而不普通只有那棵树,只可惜你看不出来,那它就是普通的树了。所谓美玉在怀,而怀玉者不知。”
何安在满头黑线,眼前这位老人家跟万里长城的某位道家老人一样,喜欢绕来绕去,听不出真话假话,叫人满头雾水。
“罢了,罢了,本来以为你会比这个小妮子聪明一点,没想到也是个榆木疙瘩。”老掌柜淡然道,“此树名为铁树,是当年一位游历四方的混蛋送给我的,说是让我在成圣之后来到这个文水城,等两个人,说他们来了以后铁树就会开花,到时候里面就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您倒也真的等的下去,难道就不怕他是欺骗你的吗?”宁如意嗤笑一声道。
老掌柜从布袋里捻出一撮烟丝,按了按,点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笑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个人只用一剑就把圣主的本体斩掉一截,你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
说罢,他像是看着个跳梁小丑一样望着宁如意。
宁如意愕然,圣主的名号她不止一次听说过,之前在摇光圣地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耳闻,当时也不过认为是与圣人同等存在,充其量也就是比圣人强上一些。
然而在十九楼的时候,春风富贵山山主,九州正气天下的主人,李长京在借来浩然正气加身的情况下,居然还险些让那具羽血的身外身逃走。
而且,函谷关外战场原本九州已是摧枯拉朽之势,却因为五虎将的到来,瞬间局势翻转,九州修士陷入苦战,甚至不惜调动近乎所有的圣人前往函谷关战场。
手下将军尚且如此强悍。
由此可见,只用一剑便斩断圣主本体的那个人,当真是恐怖如斯!
而眼前,这棵看似平淡无奇的小树,居然和那位恐怖的存在有着莫大的关联,这样一来,就让何安在两人不得不重视起来。
“男童世间过轮回,女童忘川河下渡苍生,这一世已经是第十世,事实上在几百年前,曾经也有一对男女来这里找过我,那家伙可是比你们有出息多了,就连我这个成圣多年的老家伙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咯。”老掌柜提及往事,罕见地收起笑眯眯地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惆怅,他吐了一口烟,说道:“可惜了,可惜了,我挺喜欢他俩的,可是他们还是要死呀。”
何安在凛然,他已经猜到老人说的几百年前那个男人应该就是自己的第九世转生,那么女人的话。
他看了看宁如意,后者一脸严肃,没有任何表情。
“别多想了,这个小家伙前九世都在地府的忘川河,第十世才回到这里。”老掌柜看穿何安在的心思,说道:“至于你心中两外一个想法,你以为是我杀了那两个小家伙?”
何安在没有言语,不置否认。
老掌柜笑道:“你想多了,虽然我比他俩强了很多,但是我和他们无冤无仇,更不会去杀他们,我们道家讲究一个因果,你身上的因果太深,我不想碰,更不敢去碰。”
这位道家圣人活了近千年,在这个小小的文水城呆了五百年,换了一张又一张面容,只为了等一个人,一个有缘人,可以让铁树开花的有缘人。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答应过那个人,他一定会等到这个有缘人,更是因为他想亲眼看看那个人的格局有多大,一个将死之人临死前布置下的棋盘有多么的宏伟壮阔。
在见到第九世的何安在,他有些失望,他以为那个人的格局太小,小到不值得他耗费数百年的光阴去等一个人。
可是当他发现第九世的人却还不是有缘人的时候,他知道了,他隐约猜到了一些东西,但是却不敢确定,直到何安在的出现,以及何安在体内的那个‘封天册’的存在。
他才知道,他原本以为的那个人用天地作棋盘的格局终归是太小了,那个人是再用天地为棋子,在跟一个不知道何方的神圣在博弈,博得是天下圣人的命。
老掌柜沉默下来,甚至觉得有些恐怖,他开始想既然如此,那么头顶的天真的就是天了吗?
是不是在头顶之外还有一片更广阔的,更肃杀的天。
现在他甚至觉得,那个人没有死,他只不过是去了天外的那层天,坐在天外天的星河上面,笑看着人世间星星点点,看着陆茗娴,苏离他们自以为的运筹帷幄,像是看着一个笑话。
何安在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今日铁树会开花吗?”
老掌柜收回思绪,死死地盯着何安在的脸庞,一双眸子像是破尽虚空迷惘,让何安在只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天地间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眸,自上而下俯视着自己。
“今天,开不了了。”老掌柜转过身,缓缓走向楼梯,“你们也走吧,等出了青园再说。”
何安在与宁如意相对而视,两人都是一脸的疑惑。
明明是你叫我们来的,却又说今天没什么事了,天下还有这么奇怪的事情?
但是两个人都不敢说出来,只能闷在心里。
几人缓步走下楼梯,来到大厅。
老掌柜拿起酒杯,自斟自饮,喝了两杯后,道:“我看你将要铸剑意,已经出了雏形,你是想铸一把什么剑?”
何安在如实回答,“公义。”
“公义?”老掌柜眯起眼睛,嗤笑道:“好大的口气,你一个毛头小子,知道什么叫做公义吗?”
何安在作揖行礼,神色严肃道:“我家先生曾经告诉我,心中一杆秤,自己认为是对的,那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这就是公义。”
老掌柜微微点头,似乎是觉得有些符合自己的想法,正看到宁如意皱着眉,满脸的不悦,“你好像觉得他说的不对?”
宁如意说道:“儒家中最讲究一个‘仁’字,所谓仁者爱人,陆先生的这些话应该不是想表达对错是绝对的,而是再说这没有什么绝对的对错,至于一件事物的对错,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看,所以才说自己心里有一杆秤,就比如说有一条狗咬了您一口,您一气之下杀了这条狗,那么这样做的是对还是错的?”
“这个比喻不恰当。”老掌柜捋着胡须说道。
宁如意抱拳,脸上露出一丝歉意,道:“是有些不妥,但是在晚辈看来,没有什么完全的对错,而所谓的对错只不过是站在不同的立场罢了。”
“那这么说杀人犯也是对的了?”何安在问道。
宁如意回道:“杀人者固然是错,但是站在他的立场,他或许认为自己是不错的,所以我才要说公义不是那么简单的对错。”
何安在默然,三人沉默良久,谁都没想到就是因为老掌柜随口提了一句铸剑意就生出这么多有的没的大道理。
“得了得了,你们赶紧回客栈休息吧,要是让那个小娃娃醒来看不到你们,怕是会大哭大闹了。”老掌柜因为在顶楼的心事烦躁,此时也不想在多说什么,便要挥手送客。
送两位不速之客。
在最终,他还是犹豫了,犹豫要不要让着铁树在第十世开花。
何安在规规矩矩的作揖告辞,宁如意抱了抱拳,该有的恭敬一点都没有少。
在两人离开之后,老掌柜才缓缓地捏起酒抿了两口,幽幽叹了口气,摸出一枚碧青的玉佩,上面雕龙刻凤,中央有着一个‘青’字,“青园,是时候开园了,那就后天吧。”
············
黄河故道,文水河上的一艘乌蓬木舟。
林语越秀手轻轻按在微微颤抖的琴弦,余音颤颤,过了许久才消散,她微低着头,声音悦耳如天籁动人,“老前辈,我也是渡海境,并没有违反青园的规矩哦,”
此时天已经放晴,老掌柜还是一身打着两个补丁的衣服,他背负着双手,一柄飞剑静静浮在半空中,剑尖所指,则是乌篷木舟内的那位倾城倾国的女子。
林语越沉下脸色,问道:“老前辈当真要为了这个人撕破脸皮?”
这种语气,真不客气,口口声声喊着老前辈,却有着平辈的口气,丝毫没有觉得不妥。
老掌柜终于露出一缕疲倦的神色,说道:“我已经活了够久了,可他还年轻,所以他不能死,最起码在这文水城,在青园,他不能死。”
林语越脸色阴沉不定,老掌柜又开口了,“我知道你们娘娘想找什么,那件东西在青园的龙虎山,找到了之后,你立刻给我滚。”
林语越胸口起伏不定,显然也是气极,但是在面对一位圣人,而且是有名的道家的圣人,她是敢怒而不敢言,转眼间绽开明媚的笑容,道:“圣人发话,小女子岂敢不从,遵命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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